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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上海,空气中的紧张感便如同实质的黏液,粘稠得令人窒息。

废弃的小路逐渐与更多荒凉的道路交汇,最终,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贴近那些被战争蹂躏过、却又勉强维持着交通的主干道。道路上不再是纯粹的难民,开始出现日军的卡车队,满载着士兵或物资,轰鸣着扬起漫天尘土,疾驰而过。偶尔也有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国军溃兵队伍,垂头丧气、衣衫褴褛地向西撤退,与林薇他们东行的方向形成刺目的对比。

关卡和哨卡开始变得密集。远远就能看到用沙包垒砌的工事、狰狞的铁丝网,以及荷枪实弹、神情冷漠的士兵。太阳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块块烙在疮痍大地上的丑陋疤痕。

林薇和顾言笙不得不更加谨慎,他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遮蔽物——废弃的村庄、干涸的沟渠、成片的芦苇荡,像两只警惕的野兔,在猎犬的鼻息下艰难穿行。白天几乎完全无法行动,只能躲在阴冷潮湿的角落,啃食着最后一点硬如石块的干粮,听着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枪声或引擎轰鸣。

饥饿和寒冷已经成了常态,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林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都靠意志在强行拖动。顾言笙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原本清亮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但每当林薇看过去时,他总是努力挺直脊背,递给她一个“我还撑得住”的眼神。

第五天夜里,他们趴在一处可以俯瞰前方道路的土坡后,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一片朦胧而诡异的光晕。

那光晕不像自然的星光,而是一种混杂的、缺乏生气的亮光,其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探照灯划破夜空的惨白光柱。

“那里……就是上海了。”顾言笙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曾在那里求学,工作,见证过它的繁华与堕落,如今,它近在咫尺,却已物是人非,成为一座被敌人铁蹄践踏的“孤岛”和占领区。

希望似乎触手可及,但眼前的现实却更加残酷。如何穿过这最后、也必然是最严密的封锁线,进入市区,找到苏州河畔那个渺茫的仓库,成了横亘在面前几乎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能从大路走。”顾言笙观察着远处哨卡闪烁的灯火和不时驶过的摩托车,“我们必须找别的路子。”

他凭借着记忆和之前搜集到的零星信息,带着林薇转向更偏南的方向。据说那边河网密布,有些地方或许能找到渔民废弃的小船,或者利用芦苇荡的掩护,尝试从水路接近。

又经过一天一夜几乎不眠不休的跋涉和躲藏,在第六天的凌晨,天色将亮未亮、最为黑暗的时刻,他们终于抵达了上海西南郊外的一片水网地带。

空气中弥漫着河泥的腥味和水草的腐败气息。一条浑浊的、散发着异味的小河蜿蜒向前,河岸边是密密麻麻、比人还高的枯黄芦苇荡。对岸,城市的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更加庞大而森然,零星灯火如同鬼火般闪烁。

“从这里过去,如果能找到船,或许可以沿着这条支流,绕过几个主要的哨卡,进入苏州河下游。”顾言笙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不确定。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实际情况谁也无法预料。

两人沿着河岸,在芦苇丛中艰难地潜行,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渡河工具。寒风掠过枯萎的芦苇杆,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他们大部分的行动声音,但也让任何远处的异响都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准备冒险泅渡这冰冷刺骨的河水时,林薇眼尖地看到,在前方一处芦苇特别茂密的河湾里,似乎半沉半浮着一个小黑点。

“那里!”她拉了拉顾言笙的衣袖。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果然,那是一艘极其破旧的小木船,船底已经开裂渗水,歪斜地陷在淤泥里,船上扔着一件破烂的蓑衣和一支断了一半的竹篙。看起来已经被遗弃很久了。

“太好了!”顾言笙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尽管这船破败不堪,但总比肉身渡河要强。

他们费力地将小船从淤泥中拖出一点,舀掉舱底的积水。顾言笙检查了一下,眉头紧锁:“漏水很厉害,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尽快到达对岸。”

没有时间犹豫。两人将所剩无几的行李放在船头,顾言笙拿起那半截竹篙,林薇则用手和一个破木片拼命往外舀水。

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河岸,驶入浑浊的河道。竹篙插入水底,带起黑色的淤泥和难闻的气味。冰冷的河水不断从船底的裂缝渗入,林薇几乎一刻不停地舀水,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河面不宽,但对岸却显得异常遥远。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他们紧张地观察着两岸,生怕被巡逻队发现。

就在小船行至河心时,对岸芦苇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两人瞬间僵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是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还有压低了的日语交谈声!

有日本兵在对岸巡逻!

顾言笙立刻停止撑篙,任由小船借着惯性缓缓漂向一丛特别茂密的枯萎芦苇,他拉着林薇,两人迅速伏低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渗着水的船板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脚步声就在对岸不远处的芦苇边缘停下。能清晰地听到日本兵解开裤子的声音,以及水流溅落的声音。他们竟然是在河边小解!

林薇和顾言笙紧紧靠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冰冷。林薇的脸几乎埋在顾言笙的胸膛,他身上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在此刻,这却是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感的来源。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对岸传来系皮带的声音和几句含糊的抱怨,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动静,两人才如同虚脱一般,缓缓抬起头,大口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快走!”顾言笙不敢耽搁,再次拿起竹篙,拼命向对岸撑去。

小船终于艰难地靠上了对岸的淤泥。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污,立刻钻入了茂密的芦苇荡深处,直到确认暂时安全,才瘫软在地。

他们成功了!他们进入了上海市区的外围!

但环顾四周,这里并非安全的乐土。废弃的农田、坍塌的窝棚、随处可见的垃圾和燃烧过的痕迹,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硝烟和腐败的味道。远处,城市的轮廓清晰可见,但那不再是记忆中的繁华魔都,而是一座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巨兽。

“我们现在在哪?”林薇喘息着问。

顾言笙辨别了一下方向,脸色凝重:“这里应该是龙华附近,靠近日晖港。离苏州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且……我们需要穿过大片日军控制区。”

希望之后的现实,依旧冰冷而残酷。

他们不敢在开阔地带久留,继续利用废墟、沟渠和一切可能的遮蔽物,向着记忆中苏州河的大致方向潜行。越靠近市区,日军的巡逻队出现的频率越高,街头也开始出现行色匆匆、面色惶恐的中国百姓,以及偶尔趾高气扬走过的日本侨民或浪人。

街面上贴着各种布告,有日文的,也有中文的,内容无非是“维持治安”、“征用物资”或通缉抵抗分子的告示。一种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恐惧氛围,笼罩着这片土地。

林薇看着那些熟悉的街景变得陌生而破败,看着同胞们脸上麻木或惊恐的神情,心中充满了悲凉。这就是被占领下的上海。

他们在一个废弃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面暂时躲藏,分食着最后一点食物——一块已经发霉的饼子碎屑。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个仓库。”顾言笙看着林薇疲惫到极点的面容,忧心忡忡,“我们的体力撑不了多久了,而且身份随时可能暴露。”

林薇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汗水、血渍和反复摩挲弄得更加模糊的纸条,再次试图从那些残缺的字迹中寻找线索。

“苏州河……仓库……信未达……”她喃喃自语,“惊鸿……影……”

影?影子?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顾言笙:“顾言笙,你说……‘影’会不会不是指影子,而是指……某个地方?或者某种联系?比如,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个叫‘惊鸿’,一个叫‘影’?”

顾言笙闻言,眼中也闪过一丝亮光:“你的意思是……这个‘影’,可能指的是另一个仓库?或者一个秘密的联络点?与‘苏州河仓库’相对应?”

这个猜测让两人精神一振。如果“惊鸿”和“影”是成对出现的代号,那么找到其中一个,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另一个!

“可是,‘影’又会在哪里?”林薇刚燃起的希望又面临现实的困境。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戏曲唱腔,从不远处一个半塌的窝棚里传了出来。唱的是昆曲《牡丹亭》,声音苍老沙哑,调子也跑得厉害,在这死寂的废墟间,显得格外诡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林薇和顾言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唱曲?

好奇心驱使下,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窝棚。

窝棚里,一个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的老者,正靠坐在墙角,眯着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咿咿呀呀地唱着,神情痴痴傻傻,似乎精神不太正常。他手里还攥着半个发了霉的馒头。

看到有人靠近,老者浑浊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嘿嘿笑了起来:“看……看戏……杜丽娘……好看……”

顾言笙试探着问道:“老伯,您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叫‘影’的地方?或者……带‘影’字的仓库什么的?”

老者似乎没听懂,依旧痴痴地笑着,重复着:“影……影子……嘿嘿……我的影子……没了……”他指了指自己脚下,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阳光投下的、不断晃动的枯枝阴影。

看来问不出什么。两人有些失望,正准备离开。

那老者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歪着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影子……在水里……在河那边……黑乎乎的……大房子……没灯……像鬼影……”

在水里?在河那边?黑乎乎的大房子?没灯?像鬼影?

林薇和顾言笙的心脏同时猛地一跳!

苏州河!河边废弃的、没有灯光、看起来像鬼影一样的大房子仓库?!

难道……“影”指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名字,而是一种描述?!指的是苏州河畔某个特定的、符合这种描述的仓库?

这个发现,如同在黑暗中劈开了一道闪电!

“老伯!您说的是哪个河?是不是苏州河?那个黑房子在哪里?”顾言笙激动地追问。

老者却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把头埋进膝盖里,不再理会他们,只是反复念叨着:“影子……鬼……怕……”

虽然没能得到确切位置,但这条线索无疑将搜索范围极大地缩小了!他们需要寻找的,是苏州河畔一个废弃的、黑暗的、看起来如同鬼影般的仓库!

希望,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具体。

两人不敢再耽搁,谢过(虽然对方可能根本不明白)那位疯癫的老者,再次隐入废墟的阴影中,朝着苏州河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目标,苏州河。寻找,那个如同“影”一般沉寂的仓库。

惊鸿,我们来了。无论你是生是死,无论前方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我们都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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