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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流火,终于将大地炙烤得滚烫。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最后一丝力气都耗尽在盛夏的尾声里。西里村东头的五亩瓜田,经历了最初的喧嚣与繁盛,此刻也显露出几分疲惫。曾经浓密得不见泥土的瓜秧,叶片边缘开始微微泛黄、卷曲,失去了油亮的光泽。瓜垄间,头茬瓜被摘走后留下的空位,像一块块显眼的伤疤。只有那些后期坐果的二茬瓜,零零星星地挂在藤蔓上,个头明显比头茬小了一圈,最大的也只如小皮球一般,青涩地隐藏在日渐稀疏的叶片下。

吴建军蹲在地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发黄的瓜叶。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西瓜清甜的香气,而是泥土被烈日反复烘烤后散发的、带着点焦糊的土腥气。

市场的变化,比天气更让人心焦。头茬瓜赶早市、占先机的好光景,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水汽,转瞬即逝。短短十几天,形势急转直下。先是邻村的西瓜开始零星上市,接着,像决了堤的洪水,柳林镇大集上,各个村子的瓜车一下子涌了出来,挤满了道路两旁。放眼望去,一片翠绿,叫卖声此起彼伏,竞争一下子变得惨烈。

“西瓜!西瓜!贱卖啦!一毛五一斤!”

“保熟保甜!不甜管换!”

“看看俺这瓜,沙瓤的!”

价格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线下跌。从最初吴建军能卖到两毛、一毛八,迅速滑落到一毛五、一毛二,甚至更低。吴建军拉着排车再去镇上,他的瓜依旧是好瓜,但淹没在瓜的海洋里,优势不再那么明显。他吆喝得嗓子冒烟,一天下来,排车上的瓜也卖不完一半。有时为了早点回家,不得不咬牙再降几分钱处理掉。攥着手里明显变薄的钞票,他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家里的“内线”也压力陡增。李秀云骑着自行车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明显感觉到村民的购买热情降低了。家家户户地里或多或少都有瓜了,或者已经买过尝鲜了。她的吆喝声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后座筐里的西瓜,常常要转悠大半天才能卖完。

地里的二茬瓜,成了新的难题。它们长得慢,个头小,品相远不如头茬瓜。吴建军每天去地里转,看着这些“小不点”,愁绪更浓。指望像头茬瓜那样拉出去零卖,费时费力不说,价钱肯定也上不去,还未必有人要。

这天傍晚,吴建军拖着疲惫的身躯,拉着半车没卖完的西瓜回到家。院子里,堆着白天刚摘下来的几十个二茬瓜,个头参差不齐,像一群发育不良的孩子。李秀云和大姨正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把白天收回的毛票一张张展平、点数。气氛有些沉闷。

“建军,今天……咋样?”李秀云抬头问,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吴建军摇摇头,把卖瓜的钱——一小卷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默默放在堂屋的方桌上,一言不发地拿起水瓢,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水。那动作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烦躁。

大姨夫抽着旱烟,闷声道:“镇上瓜多得都下不去脚了。我看咱家地里这些小的,零卖是够呛了,搭功夫还卖不上价。”

大姨李秀英接口:“是啊,建军兄弟,得想个法子。这天越来越热,瓜在地里也搁不住,熟过了就烂了,更不值钱。”

吴建军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投向院子里那堆二茬瓜,眼神复杂。他蹲下身,拿起一个拳头大的小西瓜,在手里掂了掂,又拍了拍。瓜皮青翠,声音沉闷,是熟的,但个头实在太小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一个穿着灰蓝色涤卡上衣、皮肤黝黑、脸上堆着精明笑容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车把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包。

“建军大哥在家吗?听说你家瓜快下梢了?还有货不?”来人嗓门洪亮,正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瓜贩子,人称“王老四”。

吴建军站起身,看着王老四。他知道这人,专门在西瓜季走村串户收瓜,再倒手卖到县里或更远的地方,赚的就是差价。

“王老板,稀客。”吴建军语气平淡,指了指院里那堆小瓜,“就剩这些二茬瓜了,个头小。”

王老四支好自行车,笑呵呵地走过来,也不客气,随手拿起几个瓜,熟练地拍拍、掂掂、看看瓜蒂和瓜脐。

“嗯,瓜是不错,熟是熟了,就是小了点。”他咂咂嘴,一副为难的样子,“建军大哥,你也知道,现在瓜价跌得厉害,大瓜都不好走,这小瓜……更费劲啊!拉到城里,人家一看个头,价钱就得往下压一大截!”

他顿了顿,观察着吴建军的脸色,伸出两根手指:“这样吧,咱们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跟你来虚的。统货(不分大小好坏一起收),五分钱一斤,我包圆,现在就能过秤拉走!省得你天天拉出去零卖还卖不完,也省得烂在地里,是不是?”

“五分?!”李秀云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头茬瓜最贵时卖过两毛啊!就算现在跌价,零卖也能卖一毛出头!这价格压得也太狠了!

大姨夫和大姨也皱紧了眉头。

吴建军没说话,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盯着王老四那张堆笑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小小的、却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西瓜。五分钱一斤?这几乎是白送的价格!可王老四的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这些小瓜零卖确实困难,时间、人力都耗不起,万一烂在地里,更是一分不值。

院子里一片沉寂,只有几只归巢的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昏黄的灯光下,王老四气定神闲地等着。李秀云攥紧了手里的毛票,嘴唇抿得发白,求助似的看向吴建军。吴普同和弟弟妹妹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虽然不太明白具体的钱数,但也能从大人的脸色和气氛中感受到那沉重的压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沉重的磨盘在碾压着每个人的心。吴建军蹲下身,又拿起一个瓜,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瓜皮。几个月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快闪过:寒冬腊月丈量冻土的孤寂,早春守护瓜苗的不眠之夜,授粉翻瓜时近乎虔诚的专注,烈日下拉车卖瓜时汗水流进眼睛的刺痛……所有的艰辛,所有的期盼,最终都凝结成了眼前这堆被压到“五分钱一斤”的小瓜上。

许久,他猛地站起身,把手里那个小西瓜重重地放回瓜堆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抬起头,看向王老四,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决断:

“行。就这个价。家里的、地里的都给你,过秤吧。”

王老四脸上笑容更盛:“建军大哥痛快!我这就叫车去!”他麻利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李秀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颓然地坐回小板凳上,眼圈微微发红。大姨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摘瓜,过秤,装车(王老四很快叫来了一辆带拖斗的小四轮拖拉机),点钱。整个过程,吴建军都沉默着,像一尊石雕。他帮着把一个个西瓜搬上车,动作机械,面无表情。当王老四把一叠薄薄的钞票点清,塞到他手里时,那钞票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什么重量,却又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手。

小四轮“突突突”地开走了,卷起一阵尘土,也带走了吴家瓜田最后的收成。院子里瞬间空荡了许多,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瓜叶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西瓜清香。

晚饭的气氛异常沉闷。连最闹腾的家宝和小梅也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扒着饭。饭后,吴建军把全家人都叫到堂屋。昏黄的煤油灯下,他从炕席底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用旧手绢包了好几层的布包。打开手绢,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钞票,有十元的“大团结”,五元的“炼钢工人”,更多的是成卷的毛票和硬币。那是头茬瓜零卖的全部收入。他又把王老四给的那叠薄薄的钞票放在旁边。

李秀云拿出一个小本子(用孩子写过的作业本反面订的)和一支短铅笔头。她负责念数,吴建军负责一张张清点、分类。大姨和大姨夫也帮忙整理那些毛票。

“头茬瓜,大的,镇上、外村卖的……十块一张的……***张……五块的……***张……”李秀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块的……一块的……”

“毛票……一毛的……五卷……两毛的……两卷……”

“硬币……”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吴建军的手指在油腻的钞票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点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清点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

“二茬瓜……统共卖了……一百二十七块八毛五。”李秀云念出最后一个数字,放下了本子。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建军身上。他沉默地坐着,看着桌上分成两堆的钞票——一堆厚实,一堆单薄。他拿起那本小账本,粗糙的手指划过上面记录的各项支出:瓜种钱、地膜钱(虽然省着用,还是添了点)、浇地的钱、卖瓜时给李秀云买新自行车座垫(旧的实在硌得受不了)的钱……

他拿起短铅笔头,在纸的空白处,笨拙地列着算式。加加减减。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他停下了笔,抬起头。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

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刨去所有本钱开销……净赚……一千八百三十六块七毛。”

话音落下,堂屋里依旧一片寂静。几秒钟后,李秀云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从指缝里漏出。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长久压抑后骤然释放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难以言喻喜悦的宣泄。大姨也红了眼眶,别过脸去。大姨夫重重地拍了一下吴建军的肩膀,声音洪亮:“好!建军兄弟!值了!这汗没白流!”

吴普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他看着桌上那堆代表着全家几个月血汗的钞票,又看看父亲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也格外平静的脸。一千八百三十六块七毛!这个数字,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它不仅仅是一个钱数,更是父亲用沉默的脊梁、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用肩膀被车襻勒出的血痕、用近乎偏执的坚守,从这片土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价签——一个属于汗水和孤勇的、沉甸甸的价签。

吴建军没有笑,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里几个月的沉重浊气都吐出来。他拿起桌上那个特意留下的、最大的开园瓜的瓜蒂(已经干枯了),在手里摩挲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赌局落幕,他赢了。赢得艰难,赢得疲惫,但终究是赢了。冻土上的炉灰,寒夜里的柴草,烈日下的车轮,终于在这个夏夜,凝结成了汗水的价签,沉甸甸地,落入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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