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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华北平原,秋意已浓。天空是那种洗过般的、高远辽阔的湛蓝,几缕薄云被风扯得细长,懒洋洋地挂着。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慷慨,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风带着干燥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芬芳,一阵阵地拂过田野,掀起层层叠叠的波浪。

这片波浪,是丰收的颜色。大块大块的土地被深浅不一的色彩分割开来,构成一幅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拼图。最耀眼的是一片又一片的棉田,棉桃大多已经炸裂,吐出蓬松、雪白的棉絮,远远望去,像是无数洁白的云朵不小心落在了褐色的土地上,又像是给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实温暖的绒毯。与棉田相间的,是深绿泛紫的红薯地,藤蔓匍匐,叶片肥大,底下正孕育着沉甸甸的块茎。偶有几块稍小的地块,种着沉甸甸垂着头的谷子,金黄的穗子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成熟的秘密。靠近土路的边缘,则被勤劳的农人开垦成小块的菜园,此时还顽强地生长着些晚季的萝卜、白菜和大葱,绿意盎然,点缀着这以黄、白、褐为主调的秋日画卷。

在这片棉田的深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缓慢地移动。那是五岁多的吴普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粗布褂子,一条同样陈旧的灰色裤子,裤腿高高地卷到膝盖以上,露出两条被秋阳晒得黝黑、沾着泥土的小腿。他挎着一个用碎花布拼凑缝制而成的小书包——这书包平时上学才用,今天被临时征用当了“工具袋”。此刻,他正学着旁边大人的样子,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在那些炸开的棉桃里,揪取着雪白的棉花。动作还带着孩子的笨拙和好奇,远不如大人利索。

“同同,慢点,别让棉枝子划了脸!”一个温和中带着些许疲惫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说话的是母亲李秀云。她正弯着腰,双手飞快地在棉株间穿梭,将一团团棉花精准地摘下,塞进腰间系着的、一个用旧化肥袋改成的硕大布袋里。她的动作娴熟而富有韵律,是多年劳作的积淀。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格子罩衣,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额角。长期的劳作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但眉眼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她的背微微有些佝偻,那是长期弯腰劳作的印记。

“嗯,知道了,妈。”吴普同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小眉头却微微皱着。摘棉花这活儿,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新鲜劲儿过去后,剩下的就是枯燥和腰背的微微酸胀了。他更惦记的是地头那边。

他们的棉田紧邻着一条被大车轱辘压出深深辙印的土路。在田埂和土路交接的背风处,铺着一块旧沾布,上面躺着吴普同才一岁多的弟弟,吴家宝。小家伙裹在一件半旧的小棉袄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偶尔在梦中咂咂嘴。旁边,三岁的妹妹吴小梅,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树枝,专注地拨弄着土坷垃和几片枯黄的落叶,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编织着怎样的童趣故事。她穿着亲戚家孩子穿剩下来的花布棉裤棉袄,同样打着小小的补丁,但浆洗得干净。

吴普同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地头。他摘一会儿棉花,就忍不住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弟弟妹妹那边望望。弟弟睡得安稳吗?妹妹有没有跑到路上去?这是他小小的心里除了摘棉花之外的另一项重要“职责”。母亲叮嘱过他,要“看着点”弟弟妹妹。

“小梅!别往路上跑!”吴普同看到妹妹似乎对路中间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可能是个碎玻璃片或者金属瓶盖)产生了兴趣,正摇摇晃晃地想要走过去,立刻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带着几分小大人的焦急。

吴小梅被哥哥一喊,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茫然地回头看看哥哥,又看看那亮晶晶的东西,最终还是放弃了,又蹲回原地继续玩她的土块。

吴普同松了口气,小手又伸向一个棉桃。棉花摸上去软软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和一种独特的、属于植物的清新干燥气味。他学着母亲的样子,把揪下来的棉花塞进自己的小书包里。书包已经鼓起了小小的一团,这让他心里有点小小的成就感。他偷偷瞄了一眼母亲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又看看自己瘪瘪的小书包,那点成就感瞬间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棉田的另一头,靠近红薯地的边缘,父亲吴建军正在奋力地挥动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洋镐。他身材不算高大,但很结实,肩膀宽阔,手臂上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发力而虬结凸起。深蓝色的劳动布褂子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背心,后背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他正刨着红薯。沉重的洋镐落下,深深地嵌入泥土,再用力一撬,一大块夹杂着红薯藤的土块就被翻了起来。他弯下腰,用粗糙的大手麻利地扒开泥土,将一串大小不一、裹着新鲜泥土的红薯从地里拽出来,随手扔在旁边的空地上。那些红薯,表皮是深浅不一的红褐色,带着泥土的湿润光泽,有的形状滚圆,有的长得歪歪扭扭,但都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生机。偶尔刨到一个特别大的,父亲脸上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动作也似乎更带劲了些。

吴普同看着父亲挥汗如雨的身影,心里有些敬畏。父亲很少说话,总是闷头干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他的手掌又厚又硬,布满老茧,像砂纸一样粗糙。吴普同记得有一次自己调皮摔破了膝盖,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大手,笨拙却小心地给他涂上紫药水,那粗糙的触感让他印象深刻。父亲的目光总是沉沉的,望着土地,或者望着远方,很少落在孩子们身上,但吴普同知道,父亲在用他的脊梁支撑着这个家。

日头渐渐偏西,把人和棉株的影子拉得老长。棉田里一片安静,只有风吹过棉叶的沙沙声、父亲刨地时洋镐入土的闷响、母亲摘棉花时棉絮被揪离棉壳的轻微撕裂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弟弟睡梦中发出的模糊呓语和妹妹玩土时自得其乐的哼哼声。

吴普同的小书包终于也鼓胀了起来,棉花塞得满满当当,带子勒得他小小的肩膀有点疼。他揉了揉肩膀,又望了一眼地头。弟弟还在睡,妹妹似乎玩累了,也靠着田埂坐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开始打瞌睡。

“妈,我书包满了!”吴普同走到母亲身边,仰着小脸说,声音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李秀云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看了一眼儿子的小书包,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嗯,同同真能干!帮了妈大忙了。累了就去地头歇会儿,看着弟弟妹妹就行。”

得了母亲的“赦令”,吴普同如蒙大赦,立刻挎着他的“战利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松软的田垄,朝地头跑去。书包沉甸甸地拍打着他的小屁股。

到了地头,他先把鼓囊囊的小书包小心地放在弟弟旁边,然后挨着妹妹坐下。一阵秋风吹过,带着凉意,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小褂子。看着熟睡的弟弟,粉嘟嘟的小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安详;再看看困得小鸡啄米似的妹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种模糊的、属于兄长的责任感,混合着一点点的自豪,在他小小的胸膛里升起。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挺了挺小胸脯。

“妈!家宝好像醒了!”吴普同忽然发现弟弟的小手动了一下,眼皮也颤了颤,立刻回头朝田里喊。

果然,吴家宝小嘴一瘪,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格外响亮。

李秀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嘴里念叨着:“哦哦,小宝醒了,饿了吧?不哭不哭。”她熟练地把小儿子抱起来,轻轻拍着背安抚,又检查了一下尿布,“哎哟,尿湿了,这小祖宗。”她麻利地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破旧的提包里翻出一块干净的旧布片,给弟弟换上。弟弟被母亲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委屈的抽噎。

吴小梅被弟弟的哭声彻底吵醒了,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

这时,父亲吴建军也扛着洋镐走了过来。他放下工具,走到地边一个用草盖着的陶罐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舀起半碗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清水顺着嘴角流下,滴在汗湿的胸膛上。喝完水,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了一眼抱着小儿子哄的妻子,又看看坐在地上的大儿子和女儿,最后目光落在那一小堆刚刨出来的红薯上。

“天不早了,回吧。”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却不容置疑。

“嗯。”李秀云应着,“同同,把书包背上。小梅,起来,跟妈回家了。”

吴建军弯下腰,开始收拾农具。他先把母亲摘满棉花的大布袋费力地扛在肩上,那布袋鼓鼓囊囊,分量不轻。接着又把洋镐和一些零碎的工具拿在手里。李秀云则一手抱着还在抽噎的吴家宝,另一只手牵着睡眼惺忪、走路还有点摇晃的吴小梅。吴普同背起他那装满棉花的小书包,虽然沉,但他咬着小牙,努力跟上父母的步伐。

一家五口,带着一天的辛劳和微薄的收获,踏上了回家的土路。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融入了这片广袤的、孕育着希望也承载着艰辛的土地。父亲扛着棉花走在最前面,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高大而沉重。母亲抱着小的,牵着另一个,步履也有些蹒跚。吴普同跟在最后,小书包压着他,但他尽量迈开步子。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棉田和红薯地,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回家的路并不远,但对疲惫的一家人来说,每一步都带着生活的重量。路边的杨树叶子在秋风中哗哗作响,像是为他们单调的脚步打着节拍。空气中弥漫着傍晚时分特有的、混合着炊烟、泥土和成熟庄稼的气息。偶尔能看到别家的男人扛着农具、女人挎着篮子,也正走在归家的路上,彼此简单地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被生活打磨过的疲惫与平静。

这就是吴普同记忆中最清晰的童年底色:1985年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深秋傍晚。辽阔的土地孕育着丰收的景象,也见证着最原始的劳作。清贫是生活的主调——补丁的衣服、粗陋的食物、沉重的农活,但“温饱”二字,在经历了更艰难岁月的父母眼中,已是值得欣慰的馈赠。小小的他,已经开始懵懂地分担家庭的责任,在无垠的田野和无拘的玩耍之外,体会到了“家”的牵绊与分量。父亲沉默的脊梁,母亲温暖的怀抱,弟弟妹妹的依赖,夕阳下归家的剪影,还有那沉甸甸的、塞满了自己亲手采摘的棉花的小书包……这一切,像用最朴实的线条勾勒出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生命的起点,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阳光的温度,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那个时代和那个阶层的粗粝与沉重。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维系,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也是吴普同平凡一生的最初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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