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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像一头贪睡的老牛,在西里村的田野上盘踞得格外久。西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没完没了地刮,把光秃秃的树枝抽打得呜呜作响。村小学那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瑟缩着,窗棂上糊的旧报纸被风撕开了更多的口子,寒气像狡猾的耗子,顺着缝隙钻进来,在空旷的教室里肆意游荡。

然而,这严酷的寒冷,却丝毫冻结不了孩子们心头那蓬蓬勃勃的野火。对于吴普同和他的小伙伴们来说,漫长的冬季非但不是煎熬,反倒成了他们撒欢儿的黄金时节。课间那二十分钟,成了释放无穷精力的战场。教室后墙根儿的“挤堆堆”依旧是最火爆的项目,十几个半大小子吼着号子,脸红脖子粗地往墙上硬“钉”,每一次集体的爆发都伴随着巨大的“沙沙”声和飞扬的尘土,身体被挤压得生疼,骨头嘎吱作响,但那股子从后背紧贴的冰冷墙壁上硬生生“焐”出来的暖意,还有剧烈运动后浑身冒汗、热气腾腾的畅快,却是任何炉火都无法比拟的。角落里弹玻璃球的战场也硝烟弥漫,“泡儿”和“猫眼儿”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叮当作响,赢家的欢呼与输家的懊恼交织在一起,成了冬日里最鲜活的背景音。就连放学路上,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打雪仗、堆雪人、在结冰的沟渠上小心翼翼地滑行,都能引来一串串清脆的笑声,仿佛能把凝固的寒气撞碎。

日子就在这不知疲倦的疯玩中,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窗外的杨树枝头,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绿意。当孙老师办公室门前那口破铁钟敲响的频率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时,孩子们才猛然惊觉:腊月到了!年关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让人心头一紧、又隐隐期待的东西——期末考试。

考试那两天,平日里喧闹的教室变得异常安静。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挪动凳子的吱呀声。炉子里的火似乎也识趣地烧得旺了些,发出轻微的呼呼声,驱散着紧张带来的寒意。吴普同握着那根缠着胶布的花杆圆珠笔,手心全是汗。他努力回想着孙老师在油灯下讲过的每一篇课文,每一道算术题,但那些字句和数字,在试卷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看得见,抓不住。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王小军。王小军坐得笔直,眉头微蹙,眼神专注,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仿佛那些题目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吴普同心里没来由地一沉,赶紧收回目光,更加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那份布满涂改痕迹的试卷上。

等待成绩的日子,比那呼啸的北风还要磨人。腊月初八这天,天阴沉得厉害,像是憋着一场大雪。教室里的炉火烧得格外旺,铁皮烟囱被烤得微微发红,散发出呛人的煤烟味。孙老师腋下夹着一摞试卷,手里还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面色严肃地走进了教室。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尘土、煤烟和湿棉袄的气息里,瞬间掺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同学们,安静!”孙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他清了清嗓子,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几十张紧张又期待的小脸。“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吴普同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旁边王小军平静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孙老师开始念名字和分数了。从后排开始,一个接一个。有人拿到卷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傻笑;有人则懊恼地垂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肚里。那一个个名字和分数,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吴普同的心上。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个与自己相关的信息。

“张二胖,”孙老师顿了一下,“语文六十五,算术六十一。”

张二胖“嗷”一嗓子,几乎是蹦起来冲上讲台,接过卷子,看着上面鲜红的分数,圆脸笑开了花,对着台下的吴普同和王小军挤眉弄眼,仿佛中了状元。

终于轮到中间了。

“吴普同,”孙老师的声音平稳无波,“语文七十八,算术七十二。”

七十八…七十二…吴普同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他机械地站起身,走到讲台前,从孙老师手里接过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试卷。鲜红的数字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眼睛里。语文卷子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被红笔圈了出来,算术最后那道应用题旁边,是一个刺眼的红叉。他低着头,不敢看孙老师的眼睛,只觉得脸颊滚烫,耳根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捏着卷子,脚步沉重地走回座位,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坐下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王小军飞快地扫了一眼他卷子上的分数,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名字还在继续念着,吴普同却觉得那些声音都离自己很远。他盯着试卷上那个鲜红的“72”,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失落,不甘,还有一丝难言的羞愧。他想起父亲在油灯下沉默地卷烟,想起母亲在灶台边疲惫的身影,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说“好好学”的样子……七十八和七十二,离爹娘期盼的“双百”差得太远了。

“王小军。”当孙老师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整个教室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语文九十六,算术九十八。”

“哇——!”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王小军站起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专注认真的样子,只是耳根微微有些泛红。他步履平稳地走上讲台,从孙老师手里接过试卷。那两张试卷,在他手里似乎显得格外平整,格外干净。

“王小军同学,”孙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这次期末考试,成绩优异,名列全班第一。”他从腋下那摞试卷里,抽出了一张折叠着的、更大些的纸。那是一张长方形的硬纸,底色是鲜艳的大红,上面印着金色的麦穗和齿轮图案,中间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墨色大字——三好学生!

孙老师将这张红彤彤的奖状,郑重地递到王小军手中。“希望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王小军双手接过奖状,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对着孙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谢谢老师!”转身走下讲台时,他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而明亮的喜悦。他手里那张鲜艳的奖状,在昏暗的教室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瞬间灼伤了所有望向它的目光,尤其是吴普同的。

吴普同呆呆地看着王小军坐回座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红得刺眼的奖状抚平,珍重地夹进语文课本的扉页里。那抹鲜红,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羡慕?有,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王小军那专注的眼神,工整的字迹,课堂上对答如流的模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失落?更甚。自己那七十八和七十二,在九十六和九十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像未成熟的青杏,哽在喉咙里。他低下头,用力盯着自己卷子上那个刺眼的红叉,仿佛想用目光把它抠掉。

下课钟声敲响,往日里瞬间炸锅的教室,今天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张二胖第一个冲过来,用力拍着王小军的肩膀,嗓门大得震耳:“行啊小军!真给咱长脸!第一!奖状!啧啧!”他圆脸上满是羡慕,又转头看向吴普同,“普同,你也不错嘛!比我强多了!”他试图用惯常的咋呼冲淡那份微妙的尴尬。

王小军被张二胖拍得晃了晃,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他下意识地看向吴普同,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点点忐忑。

吴普同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真厉害。”声音干巴巴的。他想说点什么祝贺的话,可舌头像是打了结,喉咙也堵得难受。他看着王小军课本里露出的那一角鲜红,那红色刺得他眼睛发酸。他飞快地低下头,胡乱地把自己的试卷塞进那个破旧的蓝布书包里,动作有些粗鲁,把书包带子都扯歪了。

“普同……”王小军小声叫他,似乎想说什么。

“没事!”吴普同猛地站起身,书包带子甩到肩上,“我先去撒尿!”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把张二胖的喊声和王小军欲言又止的目光都甩在了身后。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激得吴普同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他跑到教室后面背风的墙角,对着那堵斑驳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弥漫又消散。心里的那股酸涩和失落并没有因为冷风而减轻,反而更加清晰。他看着自己冻得通红、有些皲裂的手背,想起王小军那双总是干干净净、写字又快又好的手。差距……原来这么大吗?

他慢慢地蹲下身,捡起地上半截枯树枝,无意识地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土上划拉着。先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又重重地涂掉。他想起孙老师发奖状时那郑重的神情,想起王小军鞠躬时挺直的脊背,想起那抹鲜红的、象征着荣誉的颜色……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渴望,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他也想要一张那样的奖状!也想让爹娘看到时,脸上能露出像王小军爹娘那样的笑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他扔掉树枝,站起身,用力搓了搓冻僵的脸颊,眼神里那点迷茫和失落渐渐被一种不服输的倔强取代。不就是算术最后那道题没做对吗?不就是几个字写歪了吗?下次!下次一定要考好!

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挺起小胸脯,转身往回走。走到教室门口,正看见王小军和张二胖从里面出来。王小军手里还拿着那张奖状,小心地护着,怕被风吹皱。看到吴普同,他脚步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

吴普同这次没有躲闪。他迎上王小军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小军,你那道算术题……最后一步是咋想的?我没弄明白。”他指了指自己书包的方向,意思是指卷子上那道错题。

王小军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脸上那点忐忑瞬间被一种找到同好的兴奋取代。他赶紧凑过来,把奖状小心地塞进怀里,从自己书包里翻出试卷:“那道啊?你看,得先……”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一个讲得认真,一个听得专注。张二胖在旁边挠挠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教室里的炉火不知何时已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雪。寒气重新占据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厚棉袄的缝隙里。但在这冰冷的寂静中,两个男孩挤在一起、围绕着错题低声讨论的身影,却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隔绝了窗外的严寒,也暂时驱散了那张鲜红奖状带来的复杂心绪。那点微弱的炉火余烬,映着他们冻得发红却专注的小脸,也映着吴普同眼中重新燃起的、不服输的小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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