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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发退出去时,那背影瞧着比晨起时更佝偋了几分,像是凭空多扛了几座大山在肩上。殿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外头的光线和声响都隔绝开来,只留下满室的空旷和沉寂。

陈默,或者说李恒,依旧瘫在椅子里,没动弹。身上那件轻薄的常服比龙袍舒坦了千百倍,可心口那块地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死了,沉甸甸,黏糊糊,透不过气。

他盯着头顶上方那一片繁复到令人眼晕的藻井彩绘,龙凤盘旋,祥云缭绕,色彩浓艳得近乎霸道。这玩意儿看久了,不仅没能生出什么帝王心绪,反倒让他觉得晕眩,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而华丽的漩涡里。

“皇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搁半天前,这词儿还跟他隔着次元壁,现在倒好,直接焊死在他脑门上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朝堂上沈墨那张错愕僵硬的老脸,一会儿是林文正那小子梗着脖子、一脸“卫道捐躯”的倔样,一会儿又是户部周侍郎嘴里那“五万灾民”、“府库空虚”的字眼。这些画面和声音搅和在一起,最后都化成了龙椅上那坚硬冰冷的触感,还有冠冕珠旒晃动时扰人心神的细碎声响。

真他妈是个烂摊子。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触手是意料之中的顺滑,属于少年人的发质,健康得让他这个前世秃头程序猿的灵魂感到一阵酸溜溜的嫉妒。

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干坐着,等着被这群古人用“祖制”和“礼法”给活埋了。

他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在这空荡荡的寝殿里踱起步子。脚步声在光洁的金砖上回响,更显得这地方大得离谱,也空得吓人。

目光扫过殿内的陈设。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面铺着明黄色的绫罗锦被;多宝格里摆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玉器古玩,看着就价值连城;墙角立着一人高的珐琅彩绘屏风,画的是山水,意境倒是悠远。

可这些东西,没一样属于他“陈默”。它们属于那个已经不知去向的、名叫李恒的少年皇帝。他像个闯入别人家里的贼,还是个被硬塞了房本、不得不接手这栋麻烦不断的豪宅的贼。

走到那面巨大的铜镜前,他停下脚步。镜子里的人,面容青涩,眉眼间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只是那双眼睛,深处藏着的却是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疲惫和审视。

“李恒啊李恒,”他对着镜中人低声念叨,“你小子倒是甩手走得干净,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你那脑子里,除了吃饭睡觉,能不能多装点有用的东西?”

他试图再挖掘点原主的记忆,关于朝堂势力,关于边境军情,关于国库到底空虚到什么地步……可那些碎片就像被格式化的硬盘,偶尔跳出几个乱码文件,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是对某个妃子容貌的模糊印象。

屁用没有。

他泄愤似的,一拳捶在旁边的紫檀木柱子上。柱子纹丝不动,反震得他手骨生疼。

“操!”他甩着手,龇牙咧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带着点犹豫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然后是王德发那刻意压低的、带着点试探的声音:

“陛下……奴才回来了。”

陈默精神微微一振,收敛了脸上过于外露的情绪,转身坐回椅子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进来。”

王德发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纸张。他悄悄抬眼觑了一下陈默的脸色,见似乎还算平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陛下,您吩咐的事,奴才初步办了一下。”王德发将手中的纸张双手呈上,“这是奴才根据记忆,整理的今日朝会要点。林编修那边,奴才也打发了可靠的小崽子去探听了,稍后便有回话。至于陛下要的机灵人……”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这人选……须得细细斟酌,奴才不敢贸然荐人,怕误了陛下的事。”

陈默接过那叠纸,入手是某种略显粗糙的纸张触感。他低头看去,上面是用毛笔写就的小楷,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第一条便是“丞相沈墨奏:江南道春耕事宜,涉及粮种、水利,请求增拨银二十万两”,后面还简单注明了丞相的原话和争议点。第二条是“户部侍郎周文远奏:京畿三县灾民五万,赋税尾欠三万七千石,请求减免及筹措钱粮”,也标注了府库空虚的现状。

虽然依旧带着些文言腔调,但比起朝堂上那些云山雾罩的奏对,已经算是人话了。看来这王德发,确实是个能抓住重点的。

“嗯,不错。”陈默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他将纸张放在一旁,看向王德发,“说说,朕今日在朝堂上,是不是像个胡闹的昏君?”

王德发吓得身子一抖,差点又要跪下去:“陛下息怒!奴才……奴才万万不敢有此想法!陛下……陛下圣心独运,行事……行事自有深意!”

“深意?”陈默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王德发那低垂的脑袋上,“王德发,这里没外人,你跟朕说句实话。你觉得,是让丞相把那几千字的废话念完,然后朕一句‘容后再议’打发了好,还是像朕这样,逼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好?”

王德发额角见汗,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敢立刻接话。他伺候过先帝,深知天威难测,尤其是这位新主子,行事跳脱,心思更难琢磨。

陈默也不催他,就那么看着他。

殿内静得能听到蜡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王德发像是下定了决心,把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说道:“回陛下……奴才觉着……若论效率,自然是……是陛下这般更好。只是……只是朝堂诸公,尤其是沈相那样的大臣,最重颜面和规矩,陛下今日……怕是拂了沈相的面子。”

“面子?”陈默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是他们的面子重要,还是城外那五万等着吃饭的灾民重要?是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重要,还是把事情办成了重要?”

王德发不敢接这话茬,只是连声道:“陛下圣明!陛下心系黎民,是万民之福!”

陈默摆了摆手,懒得再听这些马屁。他重新拿起那叠纸,指着上面关于户部的一条,问道:“府库空虚,周侍郎说要加征商税或者裁汰冗员,你怎么看?”

王德发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皇帝会问他这个太监这种政事。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道:“奴才愚见……加征商税,恐伤及民生,激起民怨。裁汰冗员……牵涉甚广,恐……恐引起朝局动荡。”

“哦?”陈默挑了挑眉,“那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王德发苦着脸:“奴才……奴才见识浅薄,此等军国大事,岂敢妄言……”

“朕让你说,你就说。”陈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说错了,朕不怪你。”

王德发咽了口唾沫,心跳得飞快。他感觉今天的皇帝,和登基前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的皇子,简直判若两人。这种变化让他不安,但也隐隐生出一丝……或许是机遇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抖:“奴才……奴才以为,或可先从内帑……也就是陛下的私库里,拨出些银钱,购买粮种,发放给灾民,助他们恢复生产,待来年收成好了,再……再慢慢补上亏空?再者……奴才听闻,有些皇庄、官田,产出颇丰,或可清查一番,看看有无中饱私囊之处……”

他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极为紧张。

陈默听着,眼睛却微微亮了一下。

内帑?皇庄?官田?

这太监,有点东西啊!虽然想法还很粗糙,但至少跳出了加税和裁员的惯性思维,知道从“国有资产”和“皇帝小金库”里想办法了。而且,他提到了“恢复生产”和“清查”,这思路就比单纯的“要钱”和“省钱”高明了不止一筹。

“嗯,”陈默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没做评价,转而问道,“王德发,你在宫里多少年了?”

王德发忙道:“回陛下,奴才十岁净身入宫,至今已二十有八年了。”

“二十八年……”陈默沉吟着,“那你看这宫里宫外,朕能信的人,有几个?”

这话问得就相当直白,也相当凶险了。

王德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陛下!奴才……奴才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陛下让奴才往东,奴才绝不敢往西!至于旁人……奴才……奴才不敢妄加评议!”

看着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陈默心里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同时也确定了一件事——这王德发,至少目前看来,是可用,也急需寻找靠山的。

“起来吧,”他语气缓和了些,“朕就随口一问,看把你吓的。”

王德发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只觉得腿肚子还在发软。

“你刚才说的,有点意思。”陈默用手指点了点那叠纸,“内帑、皇庄……这些确实是可以动脑筋的地方。不过具体怎么操作,还得仔细琢磨。”

他顿了顿,看着王德发,忽然换了一种语气,一种更像是现代办公室里上司对下属交代任务的语气:“这样,王德发,交给你个差事。”

“陛下请吩咐!”王德发立刻躬身。

“第一,去给朕查清楚,内帑现在还有多少存银,皇庄、官田每年的具体进项是多少,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账目要细,朕不要听大概。”

“第二,去摸摸底,六部之中,尤其是户部、工部,有没有那种……官职不高,但肯干活、脑子活络、不太死守规矩的年轻官员。还有翰林院,除了林文正那种,有没有专心做学问、不那么热衷清谈议政的。”

“第三,”陈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给朕盯一下司礼监那边,特别是曹德纯,他平日都和哪些大臣来往,对朕今日的举动,有什么反应。”

王德发听着这一条条指令,心里又是凛然,又是激动。凛然的是,这位新皇帝手段老辣,眼光毒辣,绝非易与之辈;激动的是,皇帝把这些隐秘之事交给他去办,显然是开始将他视为心腹了!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负陛下信任!”王德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

“嗯,去吧。机密些。”陈默挥挥手。

看着王德发脚步轻快(甚至带着点雀跃)退出去的背影,陈默揉了揉眉心。

画饼充饥,给点信任,算是把这老太监暂时绑上自己的战车了。但光有太监还不够,他需要能在前朝办事的人,需要能理解他那些“离经叛道”想法的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叠纸上,落在“江南道春耕”、“京畿灾民”这些字眼上。

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饥饿感袭来,伴随着对御膳房那些“猪食”的深恶痛绝。

他娘的,当皇帝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说出去谁信?

就在他琢磨着是不是该亲自去御膳房“指导”一下工作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声音:

“陛下!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朝着乾清宫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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