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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六年,湘西辰州府的雨下了整整四十天。我跟着师父老刘头学赶尸的第三个年头,终于遇上了一趟要穿过黑风口的活计——从沅陵接三具客死异乡的清兵尸体,送回三百里外的麻阳老家。

出发前那晚,师父把那盏绘着朱砂符文的羊角灯擦了三遍,灯芯剪得齐整。他说黑风口是老林子的嗓子眼,里头埋着光绪初年被苗匪砍了头的驿卒,每到阴雨天就有哭声往上冒。我蹲在火塘边帮他磨桃木剑,火塘里的柴噼啪响,火星子溅在地上,总像有细弱的影子在跳。

我们是第三日清晨进的黑风口。雾浓得能攥出水,沾在脸上凉得刺骨,师父走在前头,手里的铜铃每晃三下就喊一声“此路非我开”,声音撞在树干上,反弹回来时总带着点拖长的尾音,像有人在后面跟着学。三具尸体贴着黄符,穿着洗得发白的号服,胳膊腿僵直地跟着师父的桃木剑走,草鞋踩在腐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跟活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分不出谁在前谁在后。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最左边那具尸体忽然顿了一下。我心里一紧,师父教过,尸体要是无故停步,要么是沾上了生人气,要么是遇上了“拦路的”。师父立马停了铜铃,从布包里摸出一撮糯米往地上撒,糯米落地的瞬间,我听见旁边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东西在扒拉叶子。雾里慢慢飘过来一股腥气,不是腐叶的霉味,是像血混着泥的味道。

“别抬头。”师父的声音压得很低,桃木剑横在身前,“跟着我走,脚别沾路边的草。”

我盯着师父的草鞋跟,不敢往旁边看。可那腥气越来越近,耳朵里开始嗡嗡响,总觉得有冰凉的东西在往脖子里钻。突然,最右边那具尸体的黄符“哗啦”一声被风吹掉了一角,露出底下蜡黄的脸——那尸体的眼睛居然是睁着的,眼白上蒙着一层灰,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师父回头瞪了我一眼,迅速从怀里摸出一张新的黄符,“啪”地贴在尸体额头上,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咒。

那天下午,我们在黑风口深处的破山神庙歇脚。庙顶漏着雨,神像的脸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只剩下半只眼睛还嵌在木头里。师父生了堆火,把三具尸体靠在墙根,黄符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红光。他煮了两碗姜汤,递给我一碗时,我看见他的手在抖。

“今晚别睡死。”师父喝了口姜汤,热气从他嘴里冒出来,很快就散在冷雾里,“这三具尸体里,有一个是被‘勾了魂’的,你看他的指甲。”

我顺着师父指的方向看过去,中间那具尸体的指甲泛着青黑色,指尖还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师父说,正常的尸体指甲是灰白的,只有被冤魂缠上的,指甲才会变青。这具尸体原本是个小卒,上个月在沅陵的赌场里跟人起了争执,被人用刀捅死了,死后没人收尸,直到他家里人凑了钱,才请我们去接。

后半夜,我被一阵细微的“叩门声”吵醒。山神庙没有门,只有两扇破木板挡着,那声音就是从木板那边传来的,“笃、笃、笃”,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毛。师父一下子坐了起来,手里的桃木剑已经握在手里,他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朝木板走过去。

雾从木板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更浓的腥气。师父猛地掀开木板,外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棵老槐树,树枝上挂着个破布娃娃,娃娃的脸是用墨画的,眼睛黑洞洞的,正对着我们。可刚才的叩门声还在响,我仔细听了听,才发现声音是从墙根传来的——是中间那具尸体,他的手指正一下下叩着地面,指甲在石头上划出“滋滋”的响。

“不好!”师父喊了一声,冲过去想贴新的黄符,可那尸体已经慢慢坐了起来,黄符从额头上往下掉,露出的眼睛里,眼白已经变成了全黑。他的头慢慢转过来,盯着我,嘴角一点点往上翘,像是在笑。我吓得腿都动不了,只能看着他伸出手,青黑色的指甲离我的脸越来越近,那股腥气钻进我的鼻子,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师父突然把桃木剑朝尸体的胸口刺过去,“咚”的一声,桃木剑像是刺在了硬木上,尸体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不是人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嚎叫。他的身体开始扭曲,皮肤下像是有东西在动,鼓出一个个包,顺着胳膊往手上爬。师父从布包里掏出一把朱砂,往尸体脸上撒去,朱砂落在他脸上,发出“滋滋”的响,冒起一阵白烟,尸体的动作顿了一下。

“快拿糯米!”师父朝我喊,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抓起身旁的糯米袋,往尸体身上倒。糯米落在他身上,像是遇到了火,很快就变成了黑色,尸体的嘶吼声越来越响,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有无数个人在同时喊疼。

就在这时,外面的老槐树上,破布娃娃突然掉了下来,“啪”地摔在地上,娃娃的头碎了,里面掉出一颗血淋淋的指甲——跟中间那具尸体的指甲一模一样。尸体看到那颗指甲,突然停止了挣扎,身体慢慢软下去,重新靠在墙根,眼睛闭了起来,指甲也慢慢变回了灰白色。

师父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说,刚才缠上尸体的,就是那个杀了他的冤魂,那个破布娃娃是冤魂的“寄魂物”,只要寄魂物在,冤魂就能一直缠着尸体。幸好我们毁了寄魂物,不然今晚我们俩都得死在这儿。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雾也散了些。我们继续赶路,三具尸体走在前面,脚步比昨天稳了很多。师父说,再过一天就能到麻阳了,到了地方,把尸体交给他们家里人,烧点纸,这趟活就算完了。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走在最左边的那具尸体,他的草鞋好像比昨天湿了很多,鞋底还沾着点泥,像是昨晚自己出去过。我跟师父说,师父却摇了摇头,说我是昨晚吓着了,出现了幻觉。

傍晚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一条河边,河水是暗红色的,像是掺了血。师父说,这是辰水的支流,过了河就是麻阳的地界了。我们把尸体排在河边,准备等天黑透了再过河——赶尸的规矩,白天不能过河,怕阳气太重,惊着河里的“东西”。

天黑下来后,河边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羊角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师父把铜铃晃得更响,喊着咒,三具尸体跟着他往河里走。河水刚没过脚踝,我就觉得有东西在拽我的草鞋,低头一看,水里有很多细长的黑影,像是水草,可又比水草更灵活,正顺着我的腿往上爬。

“别停!快走!”师父的声音有点慌,他手里的桃木剑在水里划着,黑影被划开,又很快聚在一起。最右边那具尸体突然往水里倒,我伸手去拉他,却摸到他的手——是热的,还在动。我吓得赶紧松开,那尸体慢慢转过身,他的黄符已经掉了,脸还是蜡黄的,可眼睛里却有了神采,正盯着我笑,跟昨晚中间那具尸体的笑一模一样。

“他早就不是尸体了!”师父喊着,把我往身后拉,“这河里的是‘水鬼’,它们能附在尸体上,装成活人!”

水里的黑影越来越多,缠在我们的腿上,越来越紧。最右边的“尸体”已经走进了水里,河水没过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是在融化。我看见他的脸慢慢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是个穿着苗服的女人,眼睛很大,皮肤白皙,可嘴角却挂着血。师父说,这是十年前在这条河里淹死的苗女,她的丈夫是个清兵,就是被刚才那具“尸体”那样的小卒害死的,所以她一直在这条河里等,专找清兵的尸体附身,找替死鬼。

师父把桃木剑横在身前,又掏出一把糯米,往水里撒去。糯米落在水里,发出“滋滋”的响,黑影开始往后退,苗女的脸变得扭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可就在这时,中间那具尸体突然也动了,他的手抓住了师父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师父的肉里,师父疼得叫了一声,桃木剑掉在了水里。

我赶紧捡起桃木剑,朝中间那具尸体的手砍过去,可他的手像是铁做的,桃木剑砍在上面,只留下一道白印。苗女趁机朝我扑过来,我能闻到她身上的腥气,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冰凉的指尖像是要钻进我的骨头里,我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往外面跑,眼睛慢慢睁不开。

就在我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我听见师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是“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我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师父把中间那具尸体推进了河里,尸体掉进水里的瞬间,苗女的尖叫变得更响,身体开始融化,慢慢变成一滩黑水,顺着河水漂走了。

师父拉着我往河边跑,中间那具尸体在水里挣扎着,身体越来越小,最后也变成了一滩黑水。我们爬上河岸,瘫坐在地上,看着河里的暗红色慢慢褪去,变回了正常的河水。师父的胳膊上流着血,伤口很深,他说,刚才那具尸体里的冤魂,跟苗女的怨气缠在了一起,要是再晚一步,我们俩都得变成河里的替死鬼。

第二天中午,我们终于到了麻阳。剩下的两具尸体交给他们家里人时,我发现他们的指甲都是灰白色的,跟师父说的正常尸体一样。那家人给我们递了酒和肉,师父却没吃,只是让他们多烧点纸,尤其是给中间那具没到的尸体,也烧点纸钱,算是送他最后一程。

回去的路上,师父跟我说,赶尸这行,最怕的不是尸体,是人心里的冤气。有些冤魂缠上尸体,不是为了害人,只是想回家,想找害死自己的人报仇。可不管是哪种,我们能做的,就是帮他们走完最后一段路,让他们安心地走。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黑风口的山神庙,梦见中间那具尸体,他的指甲还是青黑色的,可他没有朝我扑过来,只是站在火塘边,看着我,像是有话要说。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没了,可我刚要开口,他就慢慢消失了,只剩下火塘里的柴,还在“噼啪”地响。

后来,我再也没接过要穿过黑风口的活计。师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黑风口就是我的劫,过了这劫,往后的路就能顺点。可我总觉得,那个在山神庙里叩击地面的尸体,那个在河里融化的苗女,还有那颗从布娃娃里掉出来的指甲,都还在某个地方等着,等着下一个路过的赶尸人,等着把他们的冤气,传给下一个人。

光绪二十七年,辰州府又下了一场大雨,比去年的更大。我听说,有个新来的赶尸人,在黑风口里失踪了,只留下一盏羊角灯,灯芯已经灭了,灯壁上,画着一道青黑色的指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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