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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邮亭的破败,在初冬的暮色里愈发显得凄惶。

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从朽烂的窗棂缝隙、坍塌的土墙豁口里,一股脑地灌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

寒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透单薄的粗布衣袍,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牙关打颤。

墙角那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此刻也成了冰窟窿里的唯一慰藉,却连一丝暖意都吝啬给予。

白起蜷坐在干草堆上。

没有生火。

没有灯烛。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得如同死人脸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破败的轮廓。

他手里捏着一小块硬邦邦的、冻得如同石头的麦饼。

没有水,只能一点一点地用牙齿艰难地刮下些粉末,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软化。

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一把冰碴,从喉咙一路割到胃里。

“咔嚓……咔嚓……”

细微的咀嚼声,在死寂的土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是牙齿与冻饼的角力,是生命与严寒的对抗。

单调。

枯燥。

如同……灶膛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灰烬,在风中徒劳地明灭。

屋外。

风雪似乎更大了。

风声中,隐隐夹杂着另一种声音。

一种……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金属与皮革摩擦的规律声响。

由远及近。

白起咀嚼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抬头。

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窗外那片灰暗的天空,平静无波。

那声音……他太熟悉了。

是马蹄踏在冻土上的沉闷回响。

是甲叶在寒风中轻微碰撞的叮当。

是……催命的符。

脚步声停在门外。

没有敲门。

没有通报。

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寒风裹挟着雪沫,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灌满了整个土屋!

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逆着光,如同两尊从地狱里走出的、沉默的剪影。

当先一人,身形高大,披着厚重的黑色熊皮大氅,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

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剑鞘上没有任何纹饰的青铜长剑。

剑柄末端,镶嵌着一颗黯淡无光的玄色宝石,如同凝固的毒血。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同样沉默的随从,双手捧着一个狭长的、蒙着黑布的漆木匣子。

来人缓缓摘下兜帽。

露出一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

皮肤苍白,如同久不见天日的玉石。

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此刻正毫无感情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干草堆上的白起。

“武安君。”

年轻使者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击冻土,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王命。”

白起缓缓抬起头。

浑浊的目光对上那双冰冷的鹰目。

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早已预料。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咽下了口中最后一点麦饼粉末。

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使者不再多言。

他微微侧身。

身后的随从上前一步,双手将那个蒙着黑布的漆木匣子,平举到白起面前。

动作僵硬,如同在献祭。

使者伸出手。

苍白的手指,骨节分明,如同冰冷的玉雕。

他轻轻掀开了蒙在匣子上的黑布。

匣内。

没有诏书。

没有玉帛。

只有一柄剑。

一柄极其普通的青铜长剑。

剑身狭长,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剑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内敛的、却令人心悸的幽冷寒芒。

剑格(护手)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黯淡无光的玄色宝石——

与使者腰间那柄剑的剑柄宝石,如出一辙。

剑柄末端,系着一缕褪色的、暗红色的丝绦。

丝绦上,沾染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

白起的目光,落在了那缕丝绦上。

那点暗红的血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激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但转瞬即逝。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空洞,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

使者没有解释。

也不需要解释。

这柄剑,就是诏书。

这缕丝绦,就是王命。

这上面的血……或许是上一个被赐死者的,或许……只是某种冰冷的象征。

使者只是静静地看着白起。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丝毫怜悯。

只有一种纯粹的、执行命令的、如同寒铁般的冰冷。

空气凝固了。

只有风雪在门外呜咽。

土屋内的寒意,仿佛又下降了几分,连呼吸都快要冻结。

白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那只手,曾经握过千军万马的令旗,曾经斩下过无数敌酋的头颅,曾经在舆图上指点江山,也曾经……

捏着冰冷的麦饼,在绝望中咀嚼。

此刻,那只手布满了冻疮和老茧,皮肤粗糙皲裂,微微颤抖着。

他伸向那柄剑。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青铜剑柄。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而上,直冲心脉!

比这杜邮亭的风雪更冷!

他猛地一颤!

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

但他没有退缩。

手指反而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握住了剑柄!

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他握着剑。

缓缓站起身。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

粗布衣袍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他没有看使者。

也没有看那柄剑。

他的目光,穿透了破败的墙壁,穿透了漫天的风雪,投向了一个极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地方。

伊阙。

血色的夕阳下,二十四万颗头颅堆积如山。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脚下粘稠的血浆浸透了战靴。

他手中那柄滴血的青铜长剑,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妖异的红光。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武安!武安!武安!”……

鄢郢。

滔天的洪水如同愤怒的黑龙,吞噬了楚国华丽的都城。

郢都的宫阙在浊浪中崩塌,化作一片汪洋。

他站在高处,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血水冲刷着他的铠甲。

脚下,是无数漂浮肿胀的尸体,是楚国数百年繁华化作的泥泞肉糜。

他手中那柄剑,曾指向郢都的方向,发出了灭国的号令……

长平。

百里石长城。

那个巨大的、被冰封的屠宰场。

四十万赵军士兵在饥饿和寒冷中自相残食,最终在秦军的屠刀下化为冰冷的尸骸。

他站在绝壁之上,啃着冻梨,俯瞰着下方那片人间地狱。

汁水殷红如血,顺着嘴角流下。

他手中那柄剑,曾钉在地图上,宣告了四十万生灵的死刑……

一幕幕。

血与火。

生与死。

荣耀与毁灭。

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最终,定格在咸阳章台宫深处,秦王稷那双浑浊、暴戾、如同恶鬼般的眼睛!

定格在那枚被丢在尘土里的、冰冷的“武安”令牌!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嘶哑声音,从白起喉咙深处挤出。

那不是悲鸣,不是控诉,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他低下头。

目光终于落在了手中那柄冰冷的青铜长剑上。

剑身映照出他此刻模糊的倒影——

一个须发花白、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老人。

他缓缓抬起手臂。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庄重。

冰冷的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没有犹豫。

没有迟疑。

如同无数次在战场上挥剑斩向敌人般。

决绝。

利落。

手腕猛地一翻!

发力!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

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鲜血!

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泉眼,猛地从颈部的裂口处喷涌而出!

溅落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发出“嗤嗤”的轻响!

瞬间凝结成一片片暗红色的冰花!

白起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枯树!

但他没有立刻倒下!

他依旧死死地握着那柄剑!

剑身深深嵌入脖颈!

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淌,染红了他粗糙的手指,染红了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

他浑浊的眼珠,最后转动了一下。

目光越过门口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使者,投向门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灰暗的天空。

嘴角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

一个冰冷到极致。

空洞到极致。

却又仿佛带着一丝……解脱?

一丝……嘲讽? 的……笑。

然后。

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噗通!”

沉重的身躯,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轰然倒下!

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溅起一片细碎的尘埃和暗红色的冰晶!

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迅速在他身下蔓延、扩散、冻结。

与地上的尘土、干草、冰碴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片粘稠、肮脏、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红色冰壳。

使者静静地站在门口。

风雪卷起他黑色的熊皮大氅下摆。

他冷漠地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那片仍在缓缓扩大的血泊冰壳。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他缓缓走上前。

弯腰。

伸出那只苍白冰冷的手。

没有去触碰尸体。

只是握住了那柄深深嵌在白起脖颈中的青铜长剑的剑柄。

用力。

“嗤啦——!”

伴随着皮肉撕裂和骨骼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长剑被缓缓拔出!

带出一股更加汹涌的、冒着热气的鲜血!

喷溅在使者苍白的手背上!

瞬间凝结成细小的、暗红色的冰珠!

使者毫不在意。

他提起那柄沾满鲜血和碎肉的青铜长剑。

剑尖还在滴落着温热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他掏出怀中一块洁白的丝帕。

动作优雅而冷漠。

用丝帕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

直到剑身重新恢复那种冰冷的、幽暗的青铜光泽。

然后,他将擦拭干净的剑,缓缓插入自己腰间的剑鞘。

做完这一切。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蜷缩的、逐渐僵硬的尸体。

目光如同看一块路边的顽石。

随即转身。

黑色的熊皮大氅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走。”

一个冰冷的字眼,如同冰珠砸落。

两名使者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地消失在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

只留下那扇破败的门板,在寒风中吱呀作响。

土屋内。

重归死寂。

只有风雪更加凄厉的呜咽。

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泊,在极寒中迅速冻结、发黑,如同灶膛里最后一点彻底熄灭的、冰冷的余烬。

灶火。

终究是……灭了。

连灰……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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