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伏牛山深处。
与塞外的苍凉荒寂截然不同,此地虽已入冬,却仍保留着几分深秋的沉郁。晨雾如轻纱,缭绕于墨绿色的山峦之间,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与草木腐烂的混合气息。一条隐秘的盘山小径尽头,豁然开朗,一片依山而建的古老建筑群映入眼帘。青灰色的石墙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飞檐斗拱在雾中若隐若现,这里便是前朝遗留的神秘组织——“潜龙阁”的总坛。
此刻,位于建筑群核心的“承恩殿”内,气氛却与这山间的宁静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凝重。
林清音站在大殿中央。
她依旧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纤尘不染,只是款式已非昔日行走江湖时的简便劲装,而是更为庄重、袖口与衣襟处绣有淡淡云纹的阁主服饰。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挽住,绝美的脸庞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却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的面前,分左右站立着十余位潜龙阁的元老。这些人年纪均在四五十岁开外,有的身穿儒衫,气质文雅;有的劲装结束,眼神锐利;还有的穿着粗布麻衣,看似平凡,却气息内敛。他们投向林清音的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怀疑,有因她年纪与性别而固有的轻视,亦有几分因她“前朝公主”身份而不得不保持的表面恭敬。
“林阁主,”一位面色焦黄、留着山羊胡的瘦高老者率先开口,他姓胡,掌管阁内钱粮辎重,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您接任阁主之位,乃老阁主遗命,我等自当遵从。然则,如今朝廷昏聩,外虏叩关,江湖动荡,我潜龙阁隐匿百年,积蓄力量,只为光复社稷之宏图。如今贸然现世,参与这江湖纷争,甚至欲抗天兵(清军),是否……太过操切?只怕会让我阁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啊!”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几名元老微微颔首,表示附和。
林清音静静听完,脸上并无愠色。她深知,仅凭血脉身份,难以让这些在乱世中沉浮多年的老江湖真正心服。她需要的是立威,更是立信。
“胡长老所言,确有道理。”她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潜龙阁百年隐忍,只为天下黎民,非为一家一姓之私仇。请问胡长老,何为光复社稷之基?”
胡长老一怔:“自然是……民心。”
“正是民心。”林清音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位元老,“如今清军铁蹄南下,所过之处,城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此时若我辈仍固守山中,坐视苍生罹难,则‘为民’二字,从何谈起?失了民心,纵有百万甲兵,千里江山,又如何坐得稳?又如何对得起我潜龙阁‘潜龙在渊,惠泽天下’的立阁之本?”
她语气并不激昂,但言辞恳切,立意高远,顿时让几位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元老陷入了沉思。
另一位身材魁梧、脸上带有一道刀疤的武事堂元老冷哼一声:“阁主大道理讲得不错!但抗清非同小可,那是真刀真枪的厮杀!阁主虽医术通神,但这统领全局、运筹帷幄之事,以及战场搏杀之能,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林清音看向他,忽然微微一笑:“陈长老是担心清音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带领潜龙阁应对强敌么?”
陈长老被点破心思,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名潜龙阁弟子急匆匆闯入,单膝跪地:“禀阁主,各位长老!山下来了一行人,抬着一位重伤者,说是江南霹雳堂的雷震长老,身中奇毒,江湖名医束手,听闻阁主‘素手医仙’之名,特来求救!但……守山弟子见他们身份不明,不敢擅放!”
霹雳堂?雷震长老?
殿中众元老都是一惊。霹雳堂是江南武林大派,以火器闻名,亦是潜龙阁意图争取的重要势力。雷震更是堂中顶尖的高手之一,他若在潜龙阁地界出事,或是被拒之门外,后果不堪设想。
“可知所中何毒?”林清音冷静问道。
“据……据说是西域奇毒‘碧蚕蛊’!”
“碧蚕蛊?!”胡长老脸色一变,“此毒阴狠无比,中者如万蚕噬心,内力愈深,发作愈烈,三日之内,若无独门解药,必全身经脉尽碎而亡!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清音身上。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危机,也是一个绝佳的立威机会。
林清音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请人进来,直接送至药庐。陈长老,烦请你带几位得力弟子前去接引,确保安全。”
“是!”陈长老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命令,不由得深深看了林清音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药庐内,气氛紧张。
雷震躺在病榻上,面色紫黑,浑身剧烈抽搐,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他的胸口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之物在蠕动,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几位同行的霹雳堂弟子跪在一旁,满脸焦急与绝望。
林清音净手之后,仔细检查了雷震的瞳孔、舌苔与脉象,秀眉微蹙。
“阁主,此毒……可能解?”胡长老在一旁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试探。几位潜龙阁的元老也都在药庐内外围观,想看看这位年轻的阁主究竟有何手段。
林清音没有回答,她取出一套金针,手指轻拂,针囊摊开,露出长短不一、熠熠生辉的金针。她凝神静气,素手轻抬,出手如电!
只见她指尖金光闪动,或捻或弹,或刺或挑,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短短数息之间,十余枚金针已精准地刺入雷震胸前各大要穴,针尾微微颤动,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随着金针入体,雷震身体的抽搐明显减缓。
但林清音并未停手。她取出一把精致的小银刀,在雷震的中指指尖轻轻一划,一股散发着腥臭气的黑血顿时涌出。同时,她左手虚空一拂,案几上一张七弦古琴无人自鸣,发出一连串低沉、肃穆的音节。
奇异的音波与金针的颤动似乎产生了某种共鸣,肉眼可见地,雷震胸口皮肤下的蠕动开始向着被划破的指尖汇聚!
“以音律引导毒素?这是……失传已久的《灵枢引》?”一位精通医理的元老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清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此举对她消耗极大。但她眼神专注,手法稳定,不断以金针调整气血,以音波驱赶毒素。
约莫一炷香后,雷震指尖流出的血液逐渐转为鲜红。他闷哼一声,悠悠醒转,虽然虚弱,但眼中的痛苦之色已褪去。
“多……多谢……救命之恩……”雷震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林清音轻轻按住他,温和道:“雷长老不必多礼,毒素虽暂解,仍需静养。”她接过弟子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转身对早已目瞪口呆的胡长老、陈长老等人平静吩咐:“胡长老,请安排雷长老及其弟子客房休息。陈长老,加强山外警戒,今日之事,恐非偶然。”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经此一事,承恩殿内原本弥漫的质疑与轻视气氛,顿时消散了大半。元老们再看向林清音的目光,已然不同。那不仅仅是对其身份的尊重,更增添了对其实力、智慧与担当的敬佩。
“阁主医术通神,心怀仁德,老夫……佩服!”胡长老率先躬身,语气诚恳。
陈长老也抱拳道:“阁主但有吩咐,武事堂上下,莫敢不从!”
林清音微微颔首,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她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后,一名心腹弟子悄然来到林清音身边,递上一枚小巧的竹管:“阁主,这是刚刚收到的,来自京师的密信,陆大人亲笔。”
林清音心中一动,接过竹管,取出里面的绢帛展开。上面是陆惊澜那熟悉而略显潦草的字迹,显然书写时情况紧急:
“清音吾妹:京中剧变,曹阉伏诛,然余党未清,陛下惊惧卧床,朝局混沌。幸不辱命,根基未失。闻妹执掌潜龙,兄心甚慰。然有急报,幽冥殿活动频繁,其目标似非仅在中原,北疆异动,疑与‘那物’有关,万望警惕!兄惊澜,手书。”
北疆异动?
“那物”?
林清音握着绢帛的手微微一紧,不由自主地,她又想起了那个身处北地的孤冷身影。沈墨的北行,幽冥殿的异动,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关联?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笼罩上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