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离山,明月教总坛。
与中原建筑的飞檐斗拱、含蓄内敛截然不同,明月教的宫殿依偎在雪山脚下,大量使用粗犷的巨石和原木,风格雄浑奔放。宫殿外墙涂抹着暗红色的矿土,绘有日月星辰与苍狼图腾,在终年不化的积雪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带着一种塞外民族特有的原始与野性。
此刻,位于山腰的“圣火殿”内,气氛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冰冷而紧绷。
巨大的穹顶下,大殿中央燃烧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篝火,跳动的火焰将围坐其旁的数道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绘满壁画的石墙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酥油与檀香混合的气息,却压不住那无形的剑拔弩张。
明月教教主,萧战,端坐在上首的狼皮大椅上。他年约五旬,身材极为高大魁梧,即便坐着,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古铜色的脸庞上刻满了风霜与威严,一双鹰隼般的眼眸开合之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他身披一件象征教主身份的玄黑色狼裘,更添几分霸气与桀骜。
而站在他对面,与之针锋相对的,正是他的独女,明月教圣女——萧月如。
她今日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劲装,领口与袖口缀着雪白的狐裘,将她本就明艳张扬的容颜衬托得更加灼灼逼人。如瀑的青丝编成数条精致的发辫,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眼神,不再是最初那个单纯追逐爱情、热情如火的少女,而是沉淀了塞外的风沙与生死历练,多了几分沉稳、坚毅与洞悉世事的锐利。
“父王,”萧月如的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中原传来的消息已经确认,清军破关,锦州沦陷,兵锋直指山海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明月教不应坐守塞外,应当即刻南下,与中原武林联手,共抗清虏!”
“联手?”萧战冷哼一声,声如洪钟,震得篝火都微微一晃,“与那些虚伪懦弱的中原人联手?月如,你忘了当年中原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是如何排斥、打压我圣教的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如今被清军打得抱头鼠窜,想起我们来了?让我们去给他们当马前卒?笑话!”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身形壮硕的长老立刻附和道:“教主所言极是!圣女,中原人狡诈不可信。让他们和清狗互相消耗,两败俱伤,正是我圣教坐收渔利,甚至趁机重返中原的大好时机!”
“重返中原?”萧月如目光锐利地看向那长老,“巴图长老,你以为清军占据中原后,会容得下我们这些‘异族’在侧卧榻酣睡吗?他们的野心,是整个天下!唇亡齿寒的道理,三岁孩童都懂!等到中原尽失,我明月教孤悬塞外,又能支撑几时?”
她转而看向萧战,语气放缓,却更加恳切:“父王,这不是在为中原人打仗,这是在为我们明月教自己的生存而战!与中原武林合作,是互利共赢。我们可以提供关外的情报、战马,甚至可以牵制清军的侧翼。而中原武林的人力、物力,以及他们对地形的熟悉,都是我们急需的。”
萧战沉着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狼皮椅的扶手,并未立刻反驳。他并非看不清局势,只是固有的偏见和对中原武林的深深不信任,让他难以决断。
另一位年纪稍长、面容精明的长老,乌恩其,缓缓开口道:“圣女深谋远虑,老朽佩服。只是,合作需要诚意,也需要实力。如今中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我们与谁合作?谁能代表中原武林?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我教贸然加入,岂非自陷泥潭?”
萧月如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乌恩其长老问到了关键。如今中原武林,虽门派林立,但已有有识之士开始整合力量。据我所知,‘素手医仙’林清音,已执掌前朝遗留的潜龙阁,以其仁心医术和智慧,正在汇聚各方抗清力量。此女我曾与之并肩作战,其胸怀、能力,绝非池中之物,值得信赖!”
“林清音?”萧战眉头一皱,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但更多的是陌生和怀疑,“一个女娃娃?能成什么气候?”
“父王!”萧月如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您莫要小瞧了她!她……” 她顿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沈墨的身影,那个让她痴恋、也让她成长的男人,他的心始终系于那个江南女子身上。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淡淡的酸楚,更有一种超越儿女私情的敬佩——涌上心头,她斩钉截铁道:“她值得!至少,比那些坐而论道、临危退缩的所谓掌门、家主,更值得信赖百倍!”
她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圣女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意已决!若教中无人敢往,我萧月如,愿亲率我麾下‘月影卫’,南下驰援!以我明月教圣女之名,与中原英豪,共抗外侮!”
“胡闹!”萧战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强大的气势如同风暴般席卷整个圣火殿,“没有我的命令,我看谁敢踏出圣教一步!月如,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是圣教的未来!我绝不允许你去中原冒险!”
“父王!”萧月如毫不退缩地迎向父亲的目光,眼中闪烁着倔强与决绝,“我是您的女儿,更是明月教的圣女!守护圣教,不只是在赤离山上!若因固步自封而致圣教陷入危难,那才是最大的不忠不孝!”
父女二人,隔着跳跃的篝火,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谁也不肯退让。殿内的长老们屏息静气,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萧月如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装饰华美、锋利无比的弯刀“新月”!刀光如雪,映照着篝火,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
“圣女!”
“月如!”
惊呼声四起!萧战更是瞳孔一缩,以为女儿要以死相逼!
然而,萧月如手腕一转,刀锋并未指向自己,而是猛地挥向身旁一名侍立弟子捧着的、用于祭祀的牛头骷髅!
“咔嚓!”
刀光一闪而过!
坚硬的牛头骷髅,被精准地从中一劈为二,断面光滑如镜!
萧月如持刀而立,红衣猎猎,眼神冰冷而决然,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
“我萧月如今日在此立誓,若南下抗清,有违此心,或致使圣教蒙受无谓损失,便如此颅,身首异处,神魂俱灭!”
她目光转向萧战,语气低沉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父王,请相信女儿的判断!这不是任性,这是圣女的责任!若您执意不允……女儿只好……自行其是!”
看着女儿那酷似其母的倔强眉眼,以及那斩断牛颅、毫不拖泥带水的决绝,萧战满腔的怒火与霸道,竟一点点消散,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雏鹰终于展翅、即将搏击长空的感慨与……一丝骄傲。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篝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最终,他重重地坐回狼皮椅中,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分,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罢了……罢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乌恩其!”
“老奴在!”乌恩其长老躬身。
“由你辅佐圣女,点齐一千‘苍狼骑’,五百‘月影卫’,携带足够辎重,三日后……南下!”
“是!”乌恩其大声应道。
萧战最后看向女儿,语气森然:“记住你的誓言!若有差池,无需清狗动手,为父亲自去取你项上人头!”
萧月如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知道,父亲这是同意了。她收起弯刀,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教礼:“女儿,遵命!定不负父王与圣教所托!”
决议已定,众人开始散去准备。萧月如站在圣火殿门口,望着南方连绵的雪山,心中思绪万千。她知道,此去中原,必将面对无数艰难险阻,甚至可能再次遇到那个让她心绪难平的人。
就在这时,她的贴身侍女匆匆走来,低声禀报:“圣女,刚刚收到从中原潜龙阁传来的飞鸽密信,是林清音林阁主亲笔,信中提到……提及沈公子似乎在塞外现身,独自清剿了不少清军哨探与马贼,但状态似乎……不甚安稳。”
沈墨……
萧月如的心猛地一跳,握着刀柄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他果然在北方。状态不安稳?是了,他那样的人,总是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心里独自承受。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潮,目光变得更加坚定。
此行,是为了大义,为了圣教,也为了……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彻底的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