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佑一听来了精神，侃侃而谈，无非是公主为皇后长女，是陛下嫡长女，备受宠爱，此番下降举国同庆。
“还举国同庆？”
明洛轻轻一嗤。
“不是我瞧不起公主，公主的封地俸禄地位远不如皇子，不要说一母同胞的几位，连庶出的皇子都比不得。哪怕是陛下有意为公主增嫁妆，也得偷摸摸的，不然肯定被弹劾死……”
这是极其有名的事儿。
明洛拨弄了下新染的指甲，目光落在桌案上摆着的半开半合玉兰上，形态甚是高洁优雅。
“弹劾？”
明洛不解：“你当魏徵是摆设吗？你居然还敢怂恿陛下给公主增添嫁妆，岂不越过了太上皇当时嫁女儿的规制？”
王仁佑一点即通，忙站起身。
“你折子递上去了是吗？”
“是，昨日交的。”
他说完神情灰暗了两分。
“木已成舟，不过你安心，此事简在帝心，魏徵最多给你点脸色看，说点难听的话，你好生听着，虚心受教。毕竟陛下都只能老实挨训。”明洛不以为意，天下安定后的好处就在于此。
只消李二不发怒，一般官员的脑袋是很难掉的，本来刑不上大夫，是官场里默认的规矩。
“陛下不知何时回京？”
王仁佑短短一句，竟透出几分望穿秋水的味儿，让明洛哑然失笑，她慢悠悠地剥着核桃。
“其实王郎中，你平素见不到陛下是吧？”这话虽是疑问句，但口吻相当笃定。
明洛闹不懂王仁佑如此执着的这份心。
比她当年都热衷。
她好歹是奔着荣华富贵去的，王仁佑却完全是奔着天子去的，总是希望能被陛下‘看见’。
朝堂上乌泱泱那么多人，还有每年从各州各地不断举荐上来的人才，说真的，想被李二看见并且记住，需要一点运气。
没办法，这不是创业初期。
这个阶段，朝堂上的位置趋近饱和，每个人各司其职，哪里有那么多空位可以做文章？
“对，不怕博士笑话。我家门甚高，偏我不争气，书读得一般，也没什么做官的天赋，这把年纪了还混得高不成低不就。”王仁佑对自己的处境认知清晰，一年比一年更深刻。
明洛在心底深深认可他的自我评价，难为面上得安慰对方几句：“命好最重要，你怀才不遇的时候看看我吧，比你惨多了。”
像今年正月，她命苦地被族里催婚了。
虽然方式很委婉，语言艺术很到位，胡阿婆更是直接装聋作哑，但她敏锐意识到了一种困境。
三郎成年成家后，不会有主宰她这个姐姐的权利吧？
比如收了份彩礼，然后卖了她？
仅管明洛有把握不会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但如果三郎本身真的有这样的权利呢？
是世俗认可，官府不追究的默许呢？
王仁佑果真瞧了她一眼，一字不发。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问起张宝藏，“你是不是帮衬了他一把？他在太医署……有了自己的案几。”
啧。
有自己的案几就知足了？
“他说的？”
明洛稍加思索后微微一笑。
她可没帮张宝藏任何。
这位老实地让明洛不信的张宝藏隐隐还沉浸在前两年的一番‘尔虞我诈’中，即张蕴古之事，牵扯到了无辜至极的他，使得他备受惊吓，终日惶恐。
“不是，是我猜的。”王仁佑舔了舔唇，眼神滴溜溜地转着，一看就酝酿着什么。
明洛只等他说。
核桃都快剥完了，全部装好带回去喂鸟。
她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手。
王仁佑没按捺住，左右四下打量一番，道：“此处是我家产业，宋博士你知道为何我特意选了此处？”
明洛上道无比地捧场，盈盈一笑：“是因为隐蔽低调，我刚打量了圈，的确雅致清幽，陈设简练，香气清新，比寻常茶馆强。”
“这是其一，主要是我担心有人谋害博士你。”王仁佑终于切到了今日整体，引起明洛好奇。
大约是李安远太久没给她带来惊喜，她这一两年在长安过得顺风顺水，以至于她一时三刻快忘了自己有仇人。
“怎么说？”
王仁佑没卖关子：“我前些年不是常出入明扬医院吗？上月有人打听到我地方，问是什么关系？”
“你我什么关系？”明洛眉心蹙起。
“差不多，反正话里话外都是对宋博士的不敬。”王仁佑当时一颗心听得怦怦跳，结果一点水花没有。
“不敬？”
明洛眼睛瞪大了点。
“具体什么人？”
王仁佑耸了耸肩，摊着手：“他自称是李家的人，说是你出身……平康坊，是贱籍出身。”
他说完悄悄抬眸瞄了眼宋明洛。
有一说一。
他当时听完就信了七七八八。
“平康坊……”来来去去也没啥新花样，明洛觉得好笑。
此时外头落起春日气息浓重的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曲觞流水的竹筒上，分割着屋内外的人，水汽的味儿顺着一丝丝的风灌入，和茶室中的沉水香糅杂在一块，把原本就淡若轻岫一般的雅淡香气匀得更淡。
“所以对方什么意思？让你去太医署揭发我？把我除名？”明洛摸了摸下巴，李家效率一般啊，查了这么多年，就查到个平康坊？
王仁佑噎了下。
对方还真是那意思。
“啊？我猜对了？”明洛颇觉无趣。
王仁佑先是点头再是摇头，眼神虽比以往浑浊些许，但整体仍是清澈的，不像明洛，打从十来岁起，眼底就弥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让人猜不透内心真实想法。
“我没答应。”
王仁佑自诩是君子做派，哪里能干这么不靠谱的事儿。
“可是又怎么样呢？你说我真坐实了出身平康坊，会是什么下场？”明洛托着腮，痴痴看着外头如珠帘般的雨幕。
王仁佑拿不准这究竟是真是假，毕竟明洛的口吻太轻巧了，没有丝毫沉重或无奈。
“查实的话……你肯定无法在太医署任职了。”
他实话道。
“查实？”
明洛重复了下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