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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把白麻吹成一朵朵灰白的浪。

濮阳帅帐内外,全军的目光又一次汇在同一处沙盘上——河道被纸条勾勒成蛇,闸口用铜丁点出,三座薄城以淡墨描边,濮阳一方用朱砂重重圈住,像一只静伏的心。

曹操立在帅案后,手未触印。

荀彧与程昱分坐两侧,夏侯惇、曹仁、许褚、典韦分列武座,诸军候将与清议士子环成半月。所有人都记得昨夜的“白碑”“白榜”,也记得那句“非今夜也”。他们忍了两夜,心中那把刀不再乱撞,却也不甘沉睡。

郭嘉从阴影中走出。素衣宽袖,不冠不佩,咳声极轻。他没有先行一揖,而是伸手在沙盘边缘轻轻一按,按得沙细微一沉。众人屏息——那一按,像是把话落了锚。

“诸位,”他声音干净,“想听疯子的方案么?”

“疯话说来。”夏侯惇冷声,手已搭上刀脊。

“好。”郭嘉点头,“我先说第一步:要打。”

此言一出,众将齐振。

荀彧挑眉,程昱目光如线。唯有曹操,仍不动声色。

郭嘉继续:“打徐州。尽起大军,列阵于东界,只围不攻。旌旗如林,鼓角相续,让徐州、让诸侯、让百姓都看见我们要报仇。”他顿了顿,“这叫名。”

夏侯惇“哼”了一声:“光围不攻,岂不成了笑话?”

“笑给谁看?”郭嘉看他,“笑给陈宫看。”他执起一枚黑子,“暗中卖破绽,放他以为兖州虚弱,于是他会去劝人——吕布——入主兖州。”黑子“嗒”地落在濮阳,正中那圈朱砂,“请他捧着自己的‘煞’,帮我们砸开兖州胸口这块最顽的石。”

殿内响起一片细不可闻的气音。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握紧拳头,青筋浮起。

“你要引狼入室。”程昱低声,像陈述早知的答案。

“是。”郭嘉道,“引得明白,引得干净。”他的手像刀在沙盘上走了一遍,“表上,我们以‘围徐’立名,让所有人知道曹氏报仇的姿态;里头,我们以‘示弱’立局,把陈宫的算心掏空,让他在他以为最聪明的路上,迈出最蠢的一步。”

“凭什么他会蠢?”夏侯惇盯着他。

“人心两件法宝:名与利。”郭嘉平平道,“陈宫要名,要一策成名;吕布要利,要一战立威。我们给他两样都给——一条看似空的路,一片看似软的肉。他若不走,才叫反常。”

曹操开口,声低而稳:“若他果真入我腹地,你以何胜?”

“以借刀破煞胜。”郭嘉指点朱砂圈,“濮阳下压着一口‘死煞’,我用火门与水关配合,将他引至闸口与盐仓,以水割行,以火折旗。他每一步自以为得,我便在他脚下掏去一寸地。”他抬眼,语气冷了三分,“借他之‘煞’,裂我之‘煞’。”

荀彧温声:“奉孝可将具体之‘疯’,再疯得清楚些?”

“清楚。”郭嘉执白笔,挨条点出:

“**其一,明势:**东界陈旗,围而不攻,檄文疾书,言辞凛烈。三军缟素,誓报父仇,只不越境。这一出,给诸侯看,给百姓看,更给陈宫看。”

“其二,暗线:三城明撤暗伏,夜举火、昼无烟,三处空营,三十人轮替;白榜与白碑并立,护迁民以安人心;市井布影哨,盐行、磨坊、屠户各执手势,假信从盐价走,真信写在白纸上。”

“其三,水与火:清水桥小闸两处,先滞后断;鲍家店盐仓屋脊藏火引三条,风转即起,火只烧旗幕,不近民舍;濮阳东门内两条狭巷预埋铁蒺藜,灰线作记,民不踏,敌自伤。”

“其四,刀与门:许褚、典韦为‘门’,盾车为墙,待其队形被水火切乱,一刀直入;夏侯惇为‘刃’,陷而后斩;曹仁为‘缰’,外环收束。”

“其五,时与心:第一日,放小水,松底泥;第二日,再放;第三日午后,彼旗过半,开。其间白榜三日一更,铃响处救治就地,刀不越线。我以白护黑,以黑成白。”

诸将听得血脉鼓噪,清议士子却有数人交头接耳:“诈与谋,近乎不仁。”话音未落,荀彧已淡淡道:“王道在前,霸道在后。白碑在此,白榜在此,禁过杀,护民心。此非苟且,乃秩序。”

“秩序?”夏侯惇望向荀彧,又落回郭嘉,“你们一个秤,一个刀。我只问一个字——稳?”

“稳,险中稳。”郭嘉看着他,“这是一条薄冰,但厚薄我量过。你若站在我标的地方,冰下全是水;你若乱走,才会沉。”

程昱忽然笑了一下:“奉孝,你欠疯话的最后半句。”

“哪半句?”

“你要的是赢。”程昱道。

“是,”郭嘉答,“赢在该赢的地方。”他的目光与曹操对上,“主公,围徐立名,引布破煞,两手并行。鱼与熊掌,嘉有一计,可兼得之。”

帐内静极。砂漏的最后几粒沙在细窄的颈里连成线,细而不断。夏侯惇的手从刀脊上慢慢移开,拳头在身侧握起又松开,像在掌心里捏了一块未冷的铁。

“说你的疯补丁。”曹操忽道,“若吕布不入呢?”

“我已做了两重请柬。”郭嘉道,“明帖写给天下:围而不攻,誓报父仇;暗帖写给陈宫:盐价两成、军粮三旬‘尚可’、三城‘明撤’、三火三盏、两闸忽松忽紧。陈宫最爱的是看破,不是创造。我让他‘看破’,他便会自以为是天机,再去创造——劝吕布入兖。”

“若入而不破?”曹操再问。

“我担。”郭嘉一字一顿,“军令已在身。印未落时,你给我一昼夜;印落之后,给我七日。破,则添我十年命;不破,则收我首级。”

夏侯惇的喉结动了动,没再言语。他盯着沙盘上那粒黑子,仿佛看见它在朱砂里微微旋转。

“奉孝,”荀彧道,“疯子的方案有疯子的注脚。说说那句‘借刀破煞’里,**‘煞’**是什么。”

郭嘉沉默了一息,指尖在沙盘边缘轻轻扣了三下:“龙煞。”他抬眼,“虎牢一战之后,兖州这口‘煞’一路东移,压在濮阳。士卒入阵心口发闷、干渠逆流半寸、病舍药香老是带苦,都是它的影。这不是迷信,是地气的阻滞。单靠我们锤,敲不开;借吕布之锤,一击入骨。他来,是破我之煞。我们再以法与兵,破他之军。两破之后,我得的不是一城一池,是兖州的‘气口’。”

程昱目光微亮:“玄学的骨,兵学的肉,你两样都不肯少。”

“少一样,都不活。”郭嘉笑意极淡。

曹操终于伸手,指腹在帅印的棱上轻轻一擦,像在抹去一层看不见的尘。他抬眼:“诸将各守其位。”

“诺!”

“文若,法从。”

“在。”

“元让,为刃。”

“在。”

“子孝,为缰。”

“在。”

“孟德——”他停了停,像对自己开了一句玩笑,“持印不动。”

短促的笑意从帐内某个角落亮起,旋即被更绷紧的神色吞没。鼓声未起,诸将心里的鼓已擂响。

军令既出,帐外风声似也换了个调。郭嘉拢袖一揖退出,又折返一步,向曹操道:“主公,还有一件‘疯’。”

“说。”

“请主公亲发一纸私谕:徐州檄文张榜边境,三日一更;白榜旁贴彼檄,好让天下同看。我们不遮羞,让‘骂’与‘白’并列。骂,是给白打墨。越黑,白越亮。”

曹操目光一动:“可。”

——

午后,内府小院。荀彧披素袍,将“军中六令、三禁九不”再校一遍,押印以发。

程昱提来一筐布条,炭笔画下影哨手势,分发盐行、磨坊与屠户。

许褚领了“门”字军令,典韦领“门”字军令,曹仁领“缰”字军令,夏侯惇领“刃”字军令,各自退去。

郭嘉独坐廊下,竹影筛在他脸上。他把黑书七条复读一遍,在“断脐”一条旁添了个小字:“闸司病休”。又在“火脊”旁添一行:“风偏三分方起。”最后在卷尾重重写下四个字:“刀不越线。”

亲信入内,呈上一只油纸包。郭嘉拆开,露出一枚细细的雁翎。他把雁翎蘸上淡墨,在薄木片上写下一封极短的“请柬”:

鲁阳道上,粮足三旬,尚可。

三城撤戍,夜有虚灯。

短短两句,像在聪明人耳边咳了两声。

“送去清水桥集市。”郭嘉道,“找个嗓门亮的盐贩,要他故意压低声说给人听。”

亲信领命。

又一名斥候悄步入内,低声:“军师,陈宫的人,今晨在鲍家店问价,夜半又有人学手势。”

“让他学。”郭嘉淡淡,“真信在白纸。”

他起身,负手行至白碑前,指腹拂过石面八字:“太公在上,血债须还。”石屑落下,他忽然对着碑低声道:“老爷子,借刀一下。”

铃声在院内轻轻一响,像在为这个荒唐的请求点头。

——

暮色贴近城墙。

东界旌旗举起,曹军围而不攻,鼓角连天。边境的檄文在夕光里展成一面面硬纸,字迹锋冷。檄旁,白榜三日一更,上书“义仓出粟”“迁民给钱”“军购照价”。

旁边,人围得密。有人骂“装样子”,有人笑说“真发钱”。“骂”与“白”,并着立在风里。

更鼓一通,空营亮起三处火。朱门三盏,清水桥两盏,鲍家店四盏。影哨在暗处比了个“鱼”,再用指甲在门框刻下一个小小的“桅”。有眼睛在风里看见了,又在更远的风里被别的一双眼睛看见。

更鼓二通,小闸开了一指的水。水在渠里打了个旋儿,轻轻擦过泥底,悄无声息地把一层土松开。闸上换了的闸司对月亮打了个呵欠,低低道:“病休。”

更鼓三通,城门未启,城上有影起伏——那是疯子的方案在黑暗里翻页。

——

第二日,东界的鼓更密。徐州边境官吏远远盯着旌旗,手心冒汗,不敢越境挑衅。

陈宫在地图前抬了三次笔,落了三次又收回。他听见街角有人压低声说“尚可”,又听见有人说“两成”。他笑了一声,舌尖抵了一下上颚,像舔了一口甜。

第三日午前,郭嘉在城楼。风偏东三分,他手按砖缝,轻声道:“现在还不行。”午后,旗过半。他合目,像在心里数了三下。然后睁眼,对清水桥方向吐出一个字:“开。”

闸上的绳被一把刀斩断,水像一条压抑三日的蛇,猛地昂头。

同一时刻,鲍家店屋脊上的火引被风一舔,“啪”地跃过盐粒,跃过旗角。火只烧了旗与幕,沿着大纛的缠绳一路跑,跑到号手的唇边,把一声没吹出的号角堵死。铁蒺藜在狭巷里露了一点牙,踩上去的人喊出第一声“娘”,第二声就卡在喉咙里。

门动了:许褚、典韦一左一右把盾车推上去,像两扇铁叶合拢,合在乱成麻的敌阵脖颈上。

刃到了:夏侯惇的钢刀从盾车缝里穿出,就像他在殿中把一句“放肆”穿出来那样干脆。缰也收紧:曹仁的部队在外环像缠在猎物四肢上的带子,越转越紧。

铃响了。荀彧提铃穿街,铃声所至,军医就地救治,刀不越线。白榜在城门外多写了一行小字:“今日药费,以余者备。”有人抬头念出来,眼里那点惴惴像被一小瓢温水盖住。

——

“奉孝!”曹操立在城头,风把他衣襟打得猎猎作响,“这就是你的疯?”

郭嘉望着城外水火交缠,笑得很淡:“这只是序。”他的目光越过水与火,越过倒下的旗与在乱阵里打转的马,落在更远的一点黑——那里是陈宫。

他能想象那人此刻的表情:先惊,后怒,再一丝不肯承认的欣喜——因为他仍旧相信,自己看破了人的心与天的机。

“疯子的方案,”郭嘉低声,“最疯的地方,从来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他握了一下袖中的雁翎。这柄看不见的笔,在这三日里连写三次,写给天下、写给百姓、也写给敌人。每一笔都不浓,每一笔都在纸心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风从缝里钻进去,火从缝里舔出来,水从缝里冲进来。

“主公,”他忽然回身,朝曹操拱手,“围徐之阵,请继续维持。只围,不攻。”他笑了一下,“要让他以为——我们还在那边。”

曹操点头,目光如刃:“好。”

郭嘉侧过脸,望向风里那点看不见的地方,像在对隔着百步的陈宫说话:“你喜欢看破?**我给你看破。**你爱在棋盘上捏子?**我给你整盘。**来吧——借我一刀。”

水更急,火更亮。门、刃、缰各归其位,白铃不停,白榜有人抄写,有人给不识字的念。疯子的方案在众人眼里,成了可见、可听、可触的秩序与杀机。

而在他心里,真正的借刀破煞才刚刚落笔。

——

黄昏。风把烟与雾搅在一起,像把一盆墨慢慢加了水。

郭嘉立在白碑前,手掌按在石上,掌心微凉。他闭上眼,像在听一口井底的水声。龙煞在西北的石下颤了一颤,又沉下去。

他知道,这一颤,是锤的第一响。

“主公,”他睁眼,转身,“今晚仍旧不落印。”他笑,“明日,再疯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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