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带着颜料湿润的凉意，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背。那触感，带着一丝薄荷般的清冽。
瞬间的恍惚如同电流穿过！
这冰凉滑腻的触碰，竟诡异地与记忆中苏晴涂着流光溢彩的珍珠色指甲油的指尖，从他手背上慵懒划过的感觉重叠了！
“星河，大概就是这个颜色吧。” 顾晓妍浑然不觉，半跪在稻草堆旁，膝盖摩擦着干草发出簌簌的轻响。她捏着那支钴蓝色水彩笔，调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突然手腕一转，笔尖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落在他颧骨上！冰凉湿润的颜料留下一点印记，随即向下拖曳出一道细长、闪耀着微光的蓝色痕迹，如同夜幕中倏然划过的、忧伤的流星。
“吃饭啦——有糖糍粑哟——！” 远处传来外婆拖着长音的呼唤。
顾晓妍一把拽住他的手：“快走！”拉着他转身就往回跑。她白色的裙摆像鸽子的翅膀，扫过泥潭边缘，溅起一串浑浊的水花。那飞溅的水珠里，斑驳地倒映出两个奔跑跳跃的身影——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旧校服，一个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连衣裙。两张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的笑容，却毫无二致，如同晒谷场上朵朵朝着烈日盛开的、金灿灿的向日葵，纯粹而热烈。
餐桌前，外婆不容分说地将最大、煎得金黄酥脆的糖糍粑推到他面前的粗瓷碗里。滚烫的糯米裹着喷香的黄豆粉和细砂糖，甜糯得粘牙，烫得他连连抽气。顾晓妍自然地抬起袖子，用她干净的袖口内侧轻轻擦去他嘴角沾上的粉末。鬓边那根旧蓝头绳也跟着她的动作蹭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粗布的摩擦感：“慢点儿吃，又没人和你抢。”她嗔怪道，语气里却满是温柔的笑意。
就在这时，李明宇的目光猛地钉在她围裙口袋边缘——
那里露出半截折叠的、异常鲜艳的彩色宣传单页，清晰地印着四个烫金大字：“翡翠庄园”！
那彩印纸上豪华别墅的尖顶图案，像一根冰冷、尖锐的刺，硬生生从粗布围裙的褶皱里戳出来，不偏不倚地顶在她柔软的腰线上！
李明宇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将那根刺眼的“刺”从她的腰侧抽走、藏匿起来。
“多吃点，长个子。”外婆粗糙却温暖的手，却更快地将一块剥好的、汁水淋漓的橘子瓣塞进他刚要张开的嘴里，也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话。那饱满的甜瞬间充盈了口腔，带着土地的质朴与阳光的慷慨。
月光如银，悄然爬上了冰冷的灶台铁锅边缘。
“明宇哥，快看！”顾晓妍突然压低声音，兴奋地指向窗外。一只尾部闪烁着奇异幽蓝光芒的萤火虫，如同夜空的碎片，轻盈地悬停在她伸出的指尖上。那一点微弱却执着的蓝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落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刹那间，这光影竟与旋转餐厅里苏晴为他庆生时，摇曳的烛火在她眼下投下的、精致而暧昧的阴影重叠了！
但那小小的蓝色星火只是微微闪烁了一下，便倏然飞走。
它轻盈地穿过窗棂，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晒谷场那片深邃无边的、纯粹的黑暗里。
空气里最后留下的，既不是昂贵香水的馥郁，也不是烛火燃烧的蜡味。
是白日里阳光曝晒过的新鲜稻草堆散发出的、温暖而干燥的谷物气息，混合着外婆灶台上小砂锅里正咕嘟嘟冒着泡的、粘稠的枇杷膏散发出的、微苦而清润的甜香。
李明宇低头，目光落在粗瓷碗里那块金黄微焦的糖糍粑上。月光清冷地流淌下来，将表面凝固的浓厚糖浆镀成一块浑浊的琥珀，沉重地镶嵌在糯米团上。他盯着那琥珀，舌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的甜糯，胃里被那份温热熨帖着，一句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带着都市冰冷腔调的话语却幽灵般浮现：“廉价甜食吃多了会变丑。”
他狠狠咬下一口。
熟悉的、滚烫的甜意瞬间在口腔炸开，糯米绵软粘牙的触感包裹着味蕾。然而，就在他喉头滚动，试图吞咽这慰藉时——
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腐草气息，像一条冰冷的蚯蚓，猝不及防地钻了进来！
那绝不是稻草晒过太阳的干燥芬芳！
那是……是“翡翠庄园”宣传彩页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别墅模型深处，正在悄然渗出的、属于未来的、冰冷而粘稠的腐烂气息！ 它此刻狡猾地混在蜜糖的香甜里，顽固地卡在他的咽喉深处，不上不下，化作一团哽噎的、带着腥气的异物感。
恰在此时，顾晓妍穿着白裙子的身影轻轻蹭过他的裤腿。几根干燥的稻草碎屑，从她裙摆的褶皱里簌簌掉落，轻盈地、带着太阳余温地，飘进了他手中那碗盛着浑浊琥珀与未来腐气的糖糍粑里。
他突然笑了出来。
那笑声突兀、干涩、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如同被风吹刮的稻草秸秆相互摩擦。惊得埋头吃饭的外婆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写满困惑。这笑声里，挤满了揉碎的稻草秆，挤满了那只蓝色萤火虫转瞬即逝的幽光，挤满了糖糍粑滚烫的甜，更挤满了喉咙里那块腐烂草根的腥咸淤堵！
原来最扭曲的景象并非梦境。
是此刻！是当下！是这荒谬绝伦的真实！
他双脚分明深陷在晒谷场温软的泥地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远处——月光下，“翡翠庄园”那片尚未完工的别墅群轮廓，正反射着冰冷而虚假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惨白幽光。
他嘴里分明狠狠咀嚼着外婆用灶火熬煮的、凝聚着乡土温情的甜食，味蕾深处却清晰地尝到了苏晴那个世界的、电梯门开合间吹出的、恒温恒湿的冰冷气流！
而顾晓妍对此浑然不觉。
她还在轻声细语地絮叨着明天要去后山摘野果的计划，声音像夏夜的风铃。那条洗得发软的白裙子，在带着凉意的夜风里无知无觉地轻轻摇晃，沾着灶灰和草屑的裙摆拂过地面，像一个即将褪色的梦。
李明宇近乎粗暴地伸手探进裤兜。
掏出的，是那叠被汗水浸透、反复折叠又展开的个人简历。纸张早已被体热和潮气濡软，密密麻麻的求职记录如同溃烂的疮疤，扭曲纠缠在一起，皱缩成一团，沉重得如同刚从浑浊泥潭深处拖拽上来的、破败不堪且千疮百孔的渔网。每一页纸上那些刺眼的红叉和冰冷的打印批注：“经验不足”、“学历不符”…… 此刻在月光下，活像一页页正在加速腐烂、渗出脓液的尸体残片。
他知道。
当明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这具由无数否定构成的“尸体”，必将无可挽回地从记忆的泥潭深处浮起。它会张开巨大而空洞的嘴——
贪婪地吞掉晒谷场上阳光烘焙稻草的干燥馨香；
无情地吞掉顾晓妍那条在风中飘扬的、洗得发白的碎花裙；
冷酷地吞掉外婆灶台边刚出锅的、滚烫粘牙的糖糍粑；
最终，它会彻底地、残忍地，吞噬掉他自己——
那个在粘稠蜜糖与冰冷腐草之间，咧开嘴笑得如此扭曲、如此荒诞、如此真实的李明宇。
（一个微弱却带着致命诱惑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留下来吧。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外婆后院的小菜园里，四季豆的藤蔓总是沿着竹架疯长，绿得发亮，永远有摘不完的豆角；
顾晓妍家房前那片鱼塘，一到盛夏就铺满粉白娇嫩的荷花，金色的花蕊托在玉盘般的花瓣中央，馥郁的香气能弥漫整个小村；
我们可以养两只毛色油亮的土狗，尾巴摇得像风车；
在晒谷场边上搭个结实葡萄架；
等来年春天，看嫩绿的藤芽像小蛇一样，缠缠绕绕爬满老旧的木头架子……
春种秋收。赤脚踩着清晨冰凉的露水弯腰插秧，傍晚伴着沉甸甸的稻谷清香挥舞镰刀。
再也不用挤在罐头般的早高峰公交车里，被汗味和焦虑淹没；
再也不用坐在装潢精致的餐厅里，对着菜单上三位数的价格反复计算，胃袋因拮据而绞痛；
更不用在苏晴自然地递过她那张镶着金边的饭卡时，慌乱地别过脸去，强压住喉头的哽咽——
那些包裹着温度与优越感的“善意”，扎进心里的疼痛，远比任何赤裸裸的冷眼，都来得更深、更尖锐。
转瞬间，意识被粗暴地撕裂！
二十四岁的水晶吊灯下（那光芒锐利得足以刺伤视网膜），李明宇领带上冰冷的金属夹折射出一道寒芒。
对面，苏晴手中的银质刀叉正优雅地切割着盘中细腻如脂的鹅肝酱。
刀尖划过细腻的法式白瓷盘底——
“滋啦——！”
那声音尖锐地钻进耳膜，瞬间扭曲、变形！
竟无比清晰地化作了父亲李建国在钢筋丛林般的工地上，肩扛着沉重的螺纹钢时，钢筋与钢筋之间剧烈摩擦、撞击所发出的，那令人牙酸的、沉闷而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苏晴穿着香槟色的真丝鱼尾裙，流光溢彩。
她微微侧头，耳垂上那两粒浑圆、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珍珠耳钉——
那是李明宇上周咬牙买下的礼物。
它们此刻闪烁的微光，每一缕都在无声地提醒：它们的价值，足以支付父亲因常年弯腰负重而打满钢钉的腰椎，半年的止痛药费。
“尝尝这个年份的波尔多。” 她的声音带着某种慵懒的惬意。
精心修饰过的、涂着珍珠母贝光泽甲油的指尖，优雅地划过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边缘。
随着她手腕的轻转，那条缠绕在她纤细腕间的梵克雅宝四叶幸运手链——
每一片镶钻的叶片、每一粒闪烁的黄金——
骤然在摇曳的奢华烛光下幻化成一片密集、炫目、冰冷的光斑。
这片昂贵的光斑，无情地投射下来，
不偏不倚，
正照亮了他熨帖得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袖口上——
那枚用金线精密刺绣、彰显着身份与归属的姓氏缩写：“Li”。
那金色的“Li”，在奢靡的光晕里，刺眼得如同一个烙铁留下的烙印。
悠扬的小提琴声，像一缕柔滑的丝绸，正试图包裹住这奢华之夜。然而下一秒，毫无征兆地，旋律猛地断裂、扭曲、坍缩！
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巨大嗡鸣——那是建筑工地上，起重机钢铁臂膀在负重呻吟时发出的、令人窒息的低吼！
李明宇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指间，那枚本应捏着的、象征承诺与体面的、镶嵌着冷光的钻戒丝绒盒——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被无数次揉捏又展开、边缘磨损泛黄的宣传单页！纸张粗糙的触感刺着他的指尖。
“翡翠庄园”几个烫金大字灼烧着他的视线。目光死死钉在图纸上那片被标注为“生态绿化带”的区域——
那形状，那位置……
分明就是他童年时，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和伙伴们趴着弹玻璃珠的那片巴掌大的空地遗迹！
四周宾客如潮的掌声虚伪地鼓噪着，如同闷雷滚动。
但在这片掌声的缝隙里，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压抑的咳嗽声，像生了锈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耳膜！
李明宇猛地转头！
目光穿透觥筹交错的光影，死死钉在宴会厅最深处、旋转楼梯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里。
一个身影佝偻地嵌在那里。
浑身覆盖着洗不净的、混合了汗水和水泥的灰色尘土。
一条瘸腿，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角度，卡在旋转楼梯华丽冰冷的镀金扶手间隙之中，如同一个被强行塞进精美礼盒的粗糙零件。
他头顶那顶橘黄色的安全帽，边缘的漆皮早已大片剥落，裸露出底下褪色模糊、如同一个巨大讽刺的白色印刷体——“安全第一”。
那斑驳的字迹，在阴影里无声地尖叫。
“我有东西给你。”
苏晴的声音将他硬生生拽回。她唇角勾起的那抹弧度堪称完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秘，眼尾弯成的新月里，却似乎蕴藏着深不见底、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