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猛地转过身，带起一小阵裹挟着雪粒的风。“你说，24号平安夜，咱们去主题公园那天——” 她的声音裹着轻快的、跳跃的期待，“会不会下雪呀？有没有烟花？” 路灯浑浊昏黄的光晕落在她仰起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上好的琉璃珠子，折射着对梦幻场景的无限憧憬。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羽绒服前襟上那颗闪亮的烫钻装饰，仿佛在摩挲着一个即将成真的水晶球预言。
李明宇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黏在了她身后那扇巨大的、灯火通明的橱窗上。那里精心陈列着圣诞主题的情侣手套——毛茸茸的红色针织，缀着精致的雪花刺绣和白绒小球，散发着温暖节日的馨香气息。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那个小小的白色标价牌，上面印着的“￥520” 数字，鲜红、刺目，像一枚烧红的印章狠狠烙在他的视网膜上。喉咙里泛起一丝混着铁锈味的干涩。
“可能会有吧。” 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波澜，脚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个松散的雪团。积雪表面薄脆的冰壳被碾碎，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某种隐秘事物断裂的预兆。
苏晴却丝毫未觉，带着少女特有的雀跃掏出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的冷光瞬间照亮了她冻得微微泛红的鼻尖：“你看你看！” 她兴奋地将屏幕怼到李明宇眼前，指尖轻快地划过光滑的玻璃表面，“官网预告了！平安夜会有万人倒计时！零点整准时放巨型焰火！园区还会配合人工降雪呢！这才是圣诞节该有的样子！” 她的手指停留在学生票价的区域，那一行数字在屏幕上闪烁着诱惑的光。李明宇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下移——透过屏幕冰冷的反光，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里，一截磨得起毛、边缘泛着陈年污渍般的旧黄色的秋衣领子，如同一个无法掩饰的贫穷印记，突兀地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
公交车沉闷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像一只喘着粗气的巨兽打破了夜的寂静。
“明宇，车来了，我得先走了！” 苏晴匆忙地将手机塞回口袋，脸颊因兴奋和寒冷染着红晕，语速飞快，“你一定到家就给我发消息啊！记得看官网，想想那天穿什么！”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一只轻盈的鸟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小跑着冲向闪烁着红色指示灯的公交车门，毛线帽上的绒球在昏暗中剧烈地上下跳跃。
同一时刻，城中村深处，李家厨房。
李建国佝偻着背，像一尊被生活压弯的石像，沉默地蹲在厨房油腻腻的门槛边上。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雾从他指间升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他又点燃一支烟，浑浊的眼底映着灶台残余的火光，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烟雾如同他难以排遣的心事，沉沉地压在狭小的空间里。
妻子端着最后一道菜，小心翼翼地从烟雾和他身边挤过。一个边缘磕掉了好几块瓷、露出底下黑黄色铁胚的搪瓷盆里，堆挤着煎得两面金黄、裹着厚厚淀粉的带鱼块，浓郁的酱香气混合着鱼腥味，盆沿还蒸腾着惨白的热气。那是李明宇最爱吃的带鱼。
李建国的目光失焦地落在饭桌旁那个空荡荡的塑料凳子上。刚才那通电话里儿子匆忙丢下的那句“不回家吃饭了”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于挂断的仓促。指间的烟灰无声地、簌簌地抖落，如同冬日枯树上最后的败叶，飘零在他那条洗得发白、膝盖和裤脚处打着歪歪扭扭深色补丁的旧裤子上，留下几点灰白的印迹。
“不回来吃，就不回来吃吧……” 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像是说给妻子听，又像是自言自语。粗糙的手指用力碾灭了烟头，廉价的塑料拖鞋底发出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蹭过地上积年累月留下的、早已渗入水泥肌理的深色油渍。
妻子默不作声地往他面前那个磕掉了瓷、露出黑铁边的粗瓷大碗里夹了一块鱼。特意挑了最大、裹粉最厚实的那块鱼尾部，淀粉在昏黄的白炽灯泡下泛着腻人的油光。“多吃点。” 她的声音低哑而平静，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却藏不住话里的潜台词——儿子总说外面的带鱼，就是没有家里做的香。这层特意多放的淀粉，是她唯一能给孩子保留的、家的味道。
“孩子大了，管不了了。” 妻子的声音从桌子对面飘过来，像一阵裹着寒气的风。她拿起勺子，动作有些迟滞地往自己碗里添了一勺清汤。几粒金黄色的油花在寡淡的汤面上晃荡、聚拢，反射着灯光，刺眼得像几个小小的、虚假的太阳。李明宇省下三个月早餐钱才买到的、号称“补身体”的昂贵冬菇，此刻正沉默地沉浮在这一勺清汤里。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脸庞，让眼角那些深刻的皱纹暂时隐没在氤氲的水汽里。勺子轻轻磕在碗沿，发出一声细碎的、如同冰片碎裂般的轻响，紧接着又是几声。那细微的、带着节奏的磕碰声，在寂静的厨房里，听上去竟像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呜咽。
钥匙插入锁孔，动作被刻意捻成一丝小心翼翼。冰冷的金属芯柱在老旧锁胆里转动，发出一连串细微却刺耳的“咔哒”磨砺声，在深夜死寂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隐秘的宣告。李明宇心脏一紧，下意识地扭头瞥向身后的楼梯口 —— 蒙尘的灯泡散发着有气无力的昏黄光晕，将他单薄、拉长的身影粗暴地拓印在斑驳剥落的水泥墙面上。爬上这栋七十年代老楼的五层，足以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校服洇开一小片黏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推开那扇沉重的、布满划痕的防盗铁门，一阵熟悉的、带着黏浊滞重感的鼾声便穿透薄薄的门板，汹涌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深沉、粗砺，仿佛从岁月幽暗的井底艰难地挖掘上来，每一个气息的起伏都带着重物压顶的沉闷喘息，固执地在狭窄的楼道里低回、盘旋。“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铁门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混杂着陈年油烟、朽木家具和淡淡潮湿霉味的气息，如同沉积多年的尘埃巨浪，瞬间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微痒。
橡胶鞋底甫一碾过门槛内那块顽固凸起的、早已斑驳龟裂的漆皮，李明宇触电般猛地缩回了脚！瞬间，十年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纱，在地面上织出跳跃的金网，他小小的身体趴在那片温暖里追逐滚动的玻璃弹珠，厨房传来母亲富有节奏、饱满有力的“咚咚咚”剁饺馅声，和自己无忧无虑、银铃般的笑声交织缠绕…… 而此刻，脚下那道漆皮翻卷的裂缝里嵌满了经年累月累积的、洗刷不净的陈垢黑灰，在玄关那盏仅有五瓦的灯泡投射出的、吝啬而昏沉的光线下，醒目得如同刻在水泥地上的一道丑陋、永不结痂的陈旧疤痕。
目光扫过墙角，一堆废纸盒如同被遗弃的堡垒，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地垒放着。最底层那个被压得变形的月饼盒，边缘软塌糜烂，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高档礼品”四个烫金大字矫饰的辉煌，此刻却被漏下的雨水浸泡得虚胖变形，狰狞的霉斑如同恶意的藤蔓，顺着折痕的褶皱肆意蜿蜒攀爬，绘制出一副腐朽的地图。他的思绪不受控地滑向旋转餐厅 —— 雪白挺括的亚麻餐巾，触手细腻冰凉，角落那枚烫金的餐厅Logo，每一张的价值，恐怕都够得上母亲弯腰在垃圾箱旁辛苦收集十个、甚至二十个塑料瓶。纸盒堆的最顶端，一个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饮料瓶里塞满了沉甸甸、形态各异的硬币，那是母亲每天雷打不动、在超市收银台附近弯腰拾捡的战利品，瓶身残存的标签碎纸片像伤口边缘翻起的皮，露出底下参差不齐、粗糙扎手的毛边。
他的房间藏在逼仄里屋的尽头。推开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伴随一声疲惫的“咯吱”，那张窄小的单人床几乎吞噬了房间三分之二的空间。靠墙的书桌抽屉永远无法严丝合缝地关闭，倔强地吐露出半截磨损卷边的英语词典书脊。窗台上，一盆父亲不知从哪个垃圾桶旁拯救回来的绿萝，病恹恹地蜷缩在破旧塑料盆里—— 他总是忘记浇水，大片叶片早已失去了鲜活，焦黄萎靡地垂着头，如同被生活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
窗外的月亮彻底隐入了厚重的云层，房间骤然跌入一片更浓稠、更窒息的黑暗深渊。李明宇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闭上眼，奢华的旋转餐厅里那盏巨型水晶吊灯璀璨炫目的光斑，却顽固地灼烧在他的眼皮内部，与自家天花板上那圈昏黄粘稠的光晕粗暴地重叠、撕扯。耳边响起母亲那句总挂在嘴边、带着浓重疲惫的“过日子就是这样”时近乎麻木的神情。这一刻，那些磨毛卷边的废纸盒、日夜滴答漏水的水龙头、反复修补面目全非的老旧家具……它们骤然褪去了“生活褶皱”这层温情的面纱，裸露出狰狞的本质 —— 它们是被苏晴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无情碾压后，深深扎进他现实里的、冰冷尖锐的刺。不仅刺痛了他的眼睛，更深地扎进了他的心脏。曾经能让他安然蜷缩、甚至在其中找到些许慰藉的“褶皱”，此刻只剩下刺痛和灼烧，让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懵懂而心安理得地在其间打滚栖息。
一股莫名的气流猛地顶撞上喉头！
“嗝——！”
一声突兀、响亮、带着回音的饱嗝，毫无预警地在闷热、凝滞的房间里炸裂开来。胃囊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鼓胀后又悄然漏气的橡胶气球，方才在旋转餐厅里强行咽下的澳龙那昂贵的“鲜甜”，此刻混合着厚重黄油令人窒息的腻感，裹挟着蒜蓉酱辛辣刺激的余味，一股脑地直冲嗓子眼。那味道在口腔鼻腔里霸道地盘旋、发酵，却与身下旧棉絮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潮湿霉味激烈地碰撞、绞杀，撞得他舌尖发麻，鼻腔发酸。眼前清晰地闪过苏晴优雅地用细巧的银叉剔出完整虾肉时，她指尖那枚碎钻戒指折射出的、足以刺痛人心的冰冷碎光…… 而自己呢？当时只敢埋着头，笨拙地用刀叉与那只巨大龙虾的硬壳腿脚“搏斗”，神经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唯恐哪怕一滴橙红色的昂贵汤汁，溅落在自己洗得发白发薄、袖口早已磨损起毛的校服上。多么讽刺！此刻这满腹的山珍海味，竟成了沉甸甸的负担与灼烧的羞耻。每一次胃袋不自控的蠕动收缩，都伴着清晰无比的、令人窘迫的肠鸣和嗳气，在这死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对他虚荣攀附的公开审判。
黑暗中，他被迫清晰地“聆听”着自己消化器官的喧嚣—— 咕噜噜的肠鸣，沉闷的打嗝，与楼下夜市烧烤摊油烟升腾、猜拳行令的喧嚣市声混杂在一起，共同构成一曲刺耳的都市底层交响。饱胀的胃壁紧紧压迫着覆盖其上的薄被，带来一阵阵憋闷的恶心。无意识蜷缩的手指蹭到床单上那块异常熟悉的补丁—— 母亲用无数个夜晚在灯下，一针一线密密缝缀上去的。那细密的针脚曾代表着温暖，此刻却突兀地硌着他的指尖肌肤，带来一种尖锐而不适的粗糙感。童年的记忆碎片不合时宜地闪回：偷吃了太多糖糕撑得在床上打滚，母亲用滚烫的毛巾敷在他圆鼓鼓的小肚皮上，手掌带着劳作后的粗粝，声音却异常温柔：“慢点儿吃，傻小子，没人跟你抢……” 可现在呢？这满肚子价值不菲的珍馐美味，却像一块巨大的、沉甸甸的冰坨，死死地坠在胃里，既焐不热，也化不开，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隔阂与冰冷。
又一股强大的气流不容抗拒地顶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