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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四年冬,落桃溪的最后一片黄叶被秋风卷走时,吕子戎蹲在草庐前,用瓦片小心地把孙伯送的半壶米酒埋进桃树下。土坑挖得很深,上面盖了层干草,又压了块石头——他舍不得喝这壶酒,想着说不定哪天回来,还能和孙伯就着桃叶再饮一杯。草庐墙上的“桃瓣沾衣”剑谱已被他拓在桑皮纸上,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布兜里,边角用浆糊粘了两层,怕被风雪磨破。

离开的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墨的布,风裹着枯草屑打在脸上。他刚走出桃林,就飘起了雪沫子,细得像盐,沾在头发上瞬间化了,凉丝丝的。走了没十里地,雪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雪花打着旋儿砸下来,灌进领口,冻得他一缩脖子。他裹紧了身上的粗布短褂——这还是入军时邹靖校尉发的旧衣,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下摆也短了一截,盖不住脚踝。

雪地里没有路,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尺深,拔脚时要费全身力气,雪灌进草鞋里,很快就结成了冰,冻得脚趾发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往手上哈气,白雾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心里忍不住泛起酸:这雪再大,梅枝再挺,也不及嫂子李雪梅的那件素白披风暖人——去年在江夏破庙,夜里练剑练到手指僵硬,她总把披风解下来递给他,说“男人家也别硬扛,冻坏了手怎么握剑”,披风上带着淡淡的梅香,裹在身上,连骨头缝里都暖。

这样在雪地里跋涉了足足五天,干粮只剩最后一把炒米,他掰成碎末,分三次咽下去,嘴里淡出鸟来。官道早就被积雪埋得看不见,只能跟着偶尔露出的树桩、石墩辨方向,好几次差点踩空摔进雪窟窿里。直到第七天清晨,雪势稍歇,他拄着根枯树枝爬上一道缓坡,刚直起身,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漫山遍野的梅树从脚下的坡底一直铺到远处的山顶,像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海洋。雪压在梅枝上,有的枝桠弯成了半月形,却没有一根折断,仿佛蓄着无穷的劲;零星的红梅从雪缝里钻出来,红得像火,艳得扎眼,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像撒了一把烧红的碎铁。风一吹,雪沫子从枝桠上簌簌落下,落在红梅上,红白相映,美得让人不敢呼吸。

“这是寒梅岭。”一个背着药篓的赶路人从坡下上来,眉毛上结着厚厚的雪痂,“岭上的梅树有上千年了,山腰最平,像平原似的能绵延百十里,就是冬天冷得邪乎,夜里能冻掉耳朵。”

吕子戎跟着赶路人的指引往山腰走,果然,越往下地势越平缓,雪地里能看见零星的樵夫脚印,还有被雪橇压出的浅沟。他在一处背风的崖壁下找了个山洞——洞口被枯黄的藤蔓遮得严严实实,掀开藤蔓一看,洞里干燥得很,石壁上还留着前人刻的模糊字迹,像是“梅”“雪”二字。洞外有块平整的青石,正对着整片山腰的梅林:有的梅树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枝桠横斜,像写意画;有的挤在一起,枝桠交错,像抱团取暖的兄弟;远处的梅林一直延伸到天边,与铅灰色的云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树,哪里是天。

他在洞里铺了些干草,又捡了些干树枝,用火石打了半天,才生起一堆火。火苗“噼啪”地舔着树枝,映得洞壁通红,总算有了点暖意。夜里,雪又下了起来,风刮过崖壁,像鬼哭似的,呜呜咽咽的。他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摸出怀里的玉佩——李雪梅送的,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冰凉的玉质贴着胸口,让他想起在江夏的日子:李雪梅教他辨梅枝的样子,手指捏着树枝在地上画,说“横枝宜画,竖枝宜直,弯枝最见劲”,阳光洒在她脸上,比枝头的红梅还好看。

从那天起,他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崖边练剑。脚下是万丈深渊,雪雾绕着崖壁打转,稍不留神就会滑下去,练的就是“稳”;对着迎面而来的风雪挥剑,雪花打在剑身上“沙沙”响,练的就是“抗”。赵雄教的“梅枝拂雪”他早就练得烂熟——剑尖轻轻一挑,就能把枝桠上的积雪扫落,而梅枝纹丝不动,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是学了皮囊,却没抓住魂。有时练得急了,剑招一快,就把花瓣也扫了下来,看着落在雪地里的残红,他心里莫名发堵。

这天雪后初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梅林上,雪开始融化,“簌簌”地从枝桠上往下掉,顺着弯成弧形的枝桠淌成小水流。他坐在崖边的青石上,摸出桑皮纸拓的剑谱,对着上面的“梅蕊初绽”发呆,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一株老梅——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最粗的那根枝桠被积雪压得弯成了弓,雪水顺着枝桠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可等枝桠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只听“唰”的一声轻响,枝桠猛地弹回来,像拉满的弓突然松开,连一片花瓣都没掉,反而震得上面的雪沫子纷纷扬扬落下。

“原来如此!”吕子戎猛地站起身,手里的剑谱掉在雪地里都没顾上捡。他以前练剑只学了梅枝的“形”——弯的弧度、挑的角度,却没悟到“劲”:梅枝的韧,不是硬扛着不弯,是先顺势屈身,把力藏在软里,等时机一到再猛地弹开,这才是“柔中带刚”的真意。他握紧青锋剑,对着那株老梅挥剑:先收劲,剑尖往下沉,像梅枝被雪压弯;再顺着风的方向轻轻一弹,剑风“呼”地扫过,竟把老梅枝上的积雪扫掉了一大片,而枝桠纹丝不动,枝头的红梅依旧开得艳。

可这“收劲”与“发力”的火候比登天还难。有次练“寒江独钓”,收劲收得太狠,剑尖软得像面条,连雪都挑不起来;发力发得太急,又差点把剑脱手甩下悬崖,亏得他反应快,死死攥住剑柄,手腕还是震得发麻。

“小伙子,别急着挥剑,先把脚扎稳了再说。”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吕子戎回头,见是个老樵夫,背着一捆梅枝柴,柴上还沾着雪,眉毛、胡须上全是厚厚的雪痂,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雪沫子,像个雪人。老樵夫把柴靠在洞口的石壁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走到崖边看了看他手里的剑,又指了指脚下的梅树根:“你看这梅树,枝桠能抗雪,不是因为枝硬,是因为根扎得深,在地下盘得像网似的,把土抓得牢。你站在崖边,脚像浮萍似的飘着,剑怎么能稳?”

老樵夫说着,走到青石旁,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脚尖稍内扣,膝盖微屈,像梅树的根须扎进土里;双手抬到胸前,掌心相对,像抱着一团雪,既不用力绷紧,也不松懈下垂。“这叫‘踏雪桩’,我年轻时跟过一个剑客学过两天,每天站一个时辰,等你觉得脚下像长了根,和这崖壁连在一起,再练剑就顺了。”

吕子戎跟着老樵夫的样子站桩。一开始站不到一刻钟,腿就抖得像筛糠,额头的汗往下淌,落在胸前的布兜上,瞬间冻成了冰碴。他好几次想放弃,可一摸怀里的玉佩,想起李雪梅说的“练剑就得下苦功,没有捷径可走”,又咬着牙坚持。半个月后,他站在雪地里,任凭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身子都稳如磐石,脚下像真的长了根似的,再挥剑时,果然不再飘了,剑尖的力道也能收放自如。

老樵夫每天砍柴路过,都会停下来看他练剑,偶尔指点两句:“横枝要斜挑,像扫檐角的雪,力道往斜上方走;竖枝要直刺,像穿云的箭,劲要聚在剑尖;弯枝要绕圈,像缠树的藤,顺着劲走,别硬顶。”吕子戎把这些话记在心里,每天对着不同的梅枝练剑:对着横斜的枝桠练“梅枝横雪”,剑尖斜扫,能把雪从枝上扫下来而不伤一片花瓣;对着笔直的枝桠练“寒蕊吐锋”,剑尖直刺,能挑开积雪的缝隙,让红梅露出来而不碰落花苞。剑势里渐渐多了股“柔中带刚”的劲,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硬拼硬砍,连青锋剑的寒光都柔和了几分。

腊月廿八那天,天刚蒙蒙亮,洞外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吕子戎猛地睁开眼,抓起剑就往外跑——只见山下的梅溪村冒起了黑烟,村民们扶老携幼往山上跑,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背着包袱,后面跟着十几个叛军,举着刀、抢着粮,嘴里骂骂咧咧,还放火烧了好几间屋子。“是黄巾余孽!”老樵夫扛着砍柴刀从山下跑上来,气得直跺脚,“去年就抢过一次,今年又来了,这群杀千刀的!”

吕子戎握紧青锋剑,跟着老樵夫往山下跑。叛军头目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拎着把劈柴刀,见有人拦路,狞笑着挥刀就砍——那刀比青锋剑长半尺,劈下来带着呼呼的风声,力道足能劈断碗粗的树干。吕子戎不躲不闪,剑尖像被雪压弯的梅枝,顺着刀势往下一沉,再轻轻一绕,像梅枝绕着石墩,绕到对方身侧;同时剑柄往他后腰“嘭”地一撞——叛军头目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雪地里,啃了一嘴雪,刚要爬起来,吕子戎的剑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后颈。

“别过来!”头目嘶吼着,可声音里全是颤抖。其他叛军见状,举着刀一拥而上,却没一个敢真的往前冲。吕子戎不退反进,手腕翻转,使出“寒蕊吐锋”,剑尖像红梅的花苞般突然弹出,点向最前面几个叛军的手腕:点到第一个,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点到第二个,叛军“哎哟”一声捂着手腕蹲下身;没一会儿,十几个叛军的兵器全散在雪地里,个个吓得脸色惨白,“扑通扑通”跪在地上求饶。

村民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感谢,村长拉着吕子戎的手,非要留他过年:“小伙子,就在村里住下吧!我们杀了过年的猪,蒸了白面馒头,保证你吃好喝好!”村里的孩子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塞给他,老妇人偷偷往他包袱里塞腊肉、装年糕。年夜饭后,孩子们围着他要听练剑的故事,他摸着怀里的玉佩,却悄悄收拾了包袱——他想起赵雄说的“历练要多走多看,护民不能只护一处”,寒梅岭的剑意悟得差不多了,该往南走了,桑蚕谷的春蚕,怕是要孵出来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老樵夫就背着一捆干柴来送他。走到岭口,老樵夫从怀里摸出一根半弯的梅枝——枝桠上还留着雪压的弧度,却没半点损伤,上面还开着两朵小小的红梅。“这是那株老梅最韧的枝,我砍了晾了三天,你带着。”老樵夫把梅枝递给他,“练剑时想不起‘收劲’‘发力’,就摸摸它,想想雪压梅枝的劲。”

吕子戎接过梅枝,插进包袱上的布带里,红梅的香气混着雪的冷香,萦绕在鼻尖。他回头望了望寒梅岭:雪地里的梅树像无数把弯而不折的剑,红的花、白的雪映得天边都亮了,风刮过梅林,“簌簌”的雪声像在为他送行。他在梅岭住了整冬,从“初雪沾梅”到“深雪压枝”——刚来时雪只有薄薄一层,踩在上面“吱吱”响;后来雪没了脚踝,每天要先扫开洞口半人高的雪堆才能出去;如今梅枝上的雪开始消融,花苞越胀越满,春天要来了。

风裹着最后一阵雪沫子吹过来,吕子戎裹紧了短褂,却不再觉得冷。他摸着包袱上的梅枝,想起赵雄说“剑是护民的工具,不是争功的武器”,突然懂了:梅枝的韧,不仅是剑劲,更是护民的坚持——雪再大,也要护住开花的希望;敌再凶,也要护住百姓的安稳。这股劲,比任何披风都暖,比任何炭火都烫,能陪着他走过万里风雪,走过乱世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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