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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首领这才缓缓旋开壶盖,但他并未直接将壶中液体倒入石碟,而是先凑近壶口,极其谨慎地嗅了嗅气味——浓郁的药参味和米香,并无任何异常刺鼻的气味。

接着,他取出一根细长的、一头包裹着雪白新棉的银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入壶中,蘸取了些许米油,然后将其轻轻点在黑色石碟上。

两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石碟上的液体和那根银探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几个呼吸之后,银探针依旧亮白如初,没有任何变黑的迹象。

石碟上的液体也未见任何异常的颜色变化或气泡产生。

但这还未结束。

侍卫首领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往石碟上的米油中滴入了一滴无色透明的液体——这是太医院特制的验毒水,能测出一些银针无法测出的隐秘毒素。

液体滴入,米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经过这重重查验,侍卫首领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

他对着院正点了点头,双手将银壶递还,语气依旧沉稳:“院正大人,无误,您可以进去了。”

“有劳二位。”院正接过这经历了严格安检、确认无毒无任何问题的银壶,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壶救命的米油,更承载着皇上、大阿哥乃至整个太医院的期望,以及这宫禁之中最高级别的信任与防备。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因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这才捧着银壶,迈着尽可能平稳的步伐,踏入了那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声的内殿。

*

殿内

片刻之后,太医捧着那经历了重重查验的银壶,步履谨慎地踏入内殿。

早已等得心焦如焚的胤禔立刻迎了上去,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太医手中接过了那尚带余温的银壶,仿佛接过的不是器皿,而是弟弟一线生机的希望。

梁九功见状,连忙示意两名最为沉稳细心的大宫女上前帮忙。

一人轻轻地将胤礽的头部垫高些许,另一人则准备好洁净柔软的细棉帕子,站在一旁随时准备接应。

胤禔坐回到榻边,将银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自己则调整了一个更稳当的姿势,轻轻托起胤礽的后颈,让他以一个更易于吞咽的姿势微微仰靠在自己臂弯里。

那轻飘飘的重量让他心头又是一酸。

他先是用指尖再次试了试银壶的温度,确认那米油温热适口,不会烫到弟弟。

然后,他极其小心地倾斜壶身,让那淡金色、近乎透明的稀薄米油,顺着细长的壶嘴,形成一滴极其微小的液珠。

然后,他屏住呼吸,将壶嘴轻轻凑近胤礽干裂的唇角。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

他不敢有丝毫用力,只是让那温润的米油,依靠自身极其缓慢的流动,如同涓涓细流般,一点点地、顺着胤礽的唇缝渗入。

然而,昏迷中的人,吞咽反射几乎消失。

大部分米油根本无法顺利咽下,只是顺着唇角无声地流淌下来。

胤禔一见,心中顿时一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放下银壶,迅速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质地最柔软细密的雪白棉帕,动作轻柔又极快地,将那流淌出来的米油擦拭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他一边擦拭,一边在心中默念:不能脏……保成最爱干净了,一点污渍都不能有……他醒了若是看到,定会不舒服的……

这念头来得自然而强烈。

他的弟弟,从小就是毓庆宫里最讲究、最爱整洁的那个,衣衫永远一丝不苟,器具永远光洁如新。

如今他病得这般重,失去了自理的能力,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更要替他守着这份体面和习惯。

清理干净后,他并不气馁,再次拿起银壶,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极其缓慢地倾倒,让米油一点点浸润弟弟的嘴唇,试图撬开那紧闭的牙关,引导着那一点点宝贵的汁液滑入喉咙。

这一次,他滴入的米油更少,几乎是借着那细微的润湿,用壶嘴极其轻柔地碰了碰胤礽的下唇,试图刺激起一丝本能的吞咽反应。

也许是那温热的触感,也许是那熟悉的米香和参味,胤礽的喉结几不可察地微微滚动了一下,虽然极其微弱,但那一小滴米油,似乎……似乎有少许渗了进去!

“进去了!有一点点进去了!”

胤禔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尽管那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却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刻稳住心神,继续重复着这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滴入微小的一滴,用壶嘴轻柔引导,然后用帕子迅速而轻柔地擦拭掉溢出的部分。

梁九功和宫女们也屏息凝神,全力配合着,内殿之中,只剩下银壶偶尔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帕子擦拭时极轻的窸窣声。

喂进去的,十不存一。

绝大部分,依旧沿着唇角溢出,然后被他用棉帕迅速而轻柔地拭去。

胤禔不停地更换着棉帕,确保始终用干净的部分去擦拭。

这个过程缓慢而又磨人,需要耗费极大的心神。

米油在一点点减少,而真正能喂进去的,恐怕连一小勺都不到。

但胤禔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他没有一丝不耐烦,眼神专注,动作始终保持着那份极致的轻柔。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也顾不上擦。

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开始酸麻,他也浑然不觉。

他只知道,每喂进去一丝丝,保成就可能多一分力气去对抗病魔;

每擦拭掉一滴污渍,保成醒来时就能多一分舒适。

保成,乖,再咽下去一点……这是米油,最养人的,吃了才能有力气……你不是最爱干净吗?

大哥给你擦干净,一点都不会弄脏……等你好了,大哥带你去吃你最爱的御膳房点心,想吃多少都有……

他在心里不断地鼓励着,也不知是在鼓励弟弟,还是在鼓励着自己。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尝试着,擦拭着。

每一滴成功喂入的米油,都像是为那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注入了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光。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小小一壶“参蓍米油”终于见了底。

胤禔轻轻放下银壶,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和脊背都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高度紧张的姿势而僵硬酸痛,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急切地落在胤礽脸上,仔细逡巡着,仿佛想从那依旧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找出一丝因这点微不足道的营养而焕发的生机。

然而,除了弟弟的呼吸似乎因方才一番细微的折腾而略显急促了些许外,并无其他明显的变化。那喂进去的米油,终究是太少了,如同杯水车薪。

太少了……这点东西,怎么够?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再次涌上胤禔的心头。

他看着胤礽瘦骨嶙峋的模样,只觉得那每一点喂进去的米油,都像是投入无底深渊,远远填补不了那巨大的消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一直静候在旁、同样神色凝重的太医院院正,声音因长时间的专注和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院正!”他唤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这一壶……实在太少了!

你看保成这样子……若是能再多喂一些进去,哪怕只多一点点,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多一分力气,多一分撑下去的指望?”

他越说越急,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神灼灼地盯着院正:“能不能……再熬一壶?或者,这米油再浓稠些?总要想办法让他多吃一点进去啊!”

院正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谨慎而充满担忧:“大阿哥,您的心情,微臣万分理解。

只是……殿下如今昏迷至此,咽喉几无吞咽之力,方才喂食,已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全赖您手法精妙,方能侥幸未出纰漏。”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微弱的太子,继续耐心解释道:“这喂食之法,贵在‘少量多次’,一次若求多,极易引起呛咳,届时非但食物无法下咽,反而可能损伤肺腑,那才是真正的危矣!

至于米油浓稠度,亦是经过反复斟酌,过稀则无甚营养,过稠则更难下咽,如今这般,已是权衡之下最适宜的了。”

院正的声音带着医者的严谨与无奈:“殿下元气亏损太甚,非一时一刻能够弥补。

如今之计,唯有像方才那般,每隔一个时辰左右,便尝试喂食少许,积少成多,或能缓缓补充些许精气神。

欲速……则恐不达啊,大阿哥!”

胤禔听着院正条分缕析的解释,看着对方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凝重,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想要强行多喂一些的念头,如同被冰水浇灭,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何尝不明白院正说的在理?

只是……只是看着保成这般模样,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缓慢得近乎绝望的进程。

他颓然地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榻柱上,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疲惫的血红和被迫接受的无奈。

他挥了挥手,声音低沉而无力:

“爷……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吧,‘少量多次’……去准备吧,一个时辰后,再喂。”

“嗻。微臣这就去安排,定会备好下一壶。”院正见大阿哥听进了劝告,心中稍安,连忙躬身退下,前去准备。

胤禔重新将目光投向胤礽,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弟弟依旧滚烫的额头,喃喃低语,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保成,你听见了吗?

咱们慢慢来,一次吃一点,大哥守着你,咱们一点一点把力气攒回来……你也要争气,一定要争气啊……”

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更加考验耐心和意志的漫长守护。

他不能急,也不能乱,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沉稳,才能陪着弟弟,熬过这最难熬的时光。

*

梁九功在内殿守着,见大阿哥虽神色疲惫,却依旧强打着精神,小心翼翼地用湿布巾继续为太子殿下擦拭手心、脖颈,试图用这种方式为殿下带去一丝清凉和慰藉,而那把特制的银壶已被太医拿走,去准备下一次的喂食。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里暂时无事,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快步走向康熙歇息的偏殿。

偏殿内,康熙并未躺下,只是和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奏折,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凝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担忧。

梁九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低声道:“皇上。”

康熙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梁九功身上,虽未开口,但那眼神已然是在询问。

梁九功连忙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又轻又稳,清晰地禀报道:“皇上,方才太医院院正已按您的旨意,将熬好的‘参蓍米油’送进去了。

大阿哥亲自接手,极其小心地给太子殿下喂食。”

他仔细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大阿哥……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

用那细嘴银壶,一滴一滴地往殿下嘴角喂,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喂不进去流出来的,立刻就用软帕子擦干净,生怕让殿下感觉丝毫的不适。老奴在一旁瞧着,大阿哥那眼神……唉,真是心疼得紧。”

康熙静静地听着,握着奏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梁九功继续道:“喂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一小壶才算喂完。大阿哥心急,觉着喂进去的太少,还特意问了院正,能否再多喂些,或者将米油熬得浓稠些。”

他顿了顿,将院正那番关于“风险”和“少量多次”的解释,言简意赅地转述了一遍,最后道:“大阿哥听了劝,虽看着……看着仍是难受得厉害,但也依从了,已吩咐院正一个时辰后再备一壶送来。”

禀报完毕,梁九功垂手侍立,等待着康熙的指示。

康熙沉默了片刻,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胤禔……做得很好。告诉他,就按太医说的办,不急,不贪多,稳妥为上。”

“嗻。”梁九功连忙应下。

康熙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个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孩子,他喃喃自语般,又像是吩咐梁九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让他们……都仔细着点。保成他……受不住任何闪失了……”

“奴才明白!奴才定会盯紧,绝不敢有半分疏忽!”梁九功心中一凛,郑重应道。

康熙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梁九功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殿,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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