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
浓重的药味和那股子铁锈似的腥气，如同粘稠的蛛网，死死缠绕在殿内的每一缕空气里。
巨大的紫檀御案后，雍正裹在厚重的明黄貂裘里，蜡黄的脸深陷在风领绒毛中，眼窝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两口即将干涸的枯井。
他枯枝般的手指捏着一份奏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弱起伏，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嘶”声。
乔引娣垂手侍立在御案旁，低眉顺眼，心却悬在嗓子眼。
方才雍正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喷溅在明黄奏折上的几点暗红血丝，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她眼底。
左肩胛骨下那七个烙印点，在这沉闷压抑的气氛中，隐隐传来熟悉的、针扎似的灼痛。
“皇上，”苏培盛躬身碎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宝亲王（弘历）在外求见，说得了上好野山参，亲自熬了参汤，特来进献，给皇上补补精神。”
雍正捏着奏折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目光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某种冰凉的审视取代。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宣。”
“嗻。”苏培盛退下。
片刻，弘历一身石青色亲王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只明黄盖碗，热气氤氲，散发出浓郁的参味。
他面容沉静，眼神恭谨，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
“儿臣弘历，叩见皇阿玛。”
弘历将托盘置于一旁小几上，撩袍跪倒，声音清朗温润。
“皇阿玛龙体欠安，儿臣心忧如焚。此参乃长白山老把头冒死所采，百年难遇，药性温补最是养元。儿臣亲自守着炉火，熬了足足三个时辰，特来进献，祈盼皇阿玛早日康复。”
雍正的目光，如同两把迟钝却沉重的钝刀，缓缓刮过弘历低垂的头顶，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参汤上。
他没有立刻叫起，殿内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和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细烟。那股参味，浓郁得有些发腻。
“嗯…起来吧。”
良久，雍正才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有心了。”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乔引娣，枯瘦的手指随意地一点那碗参汤，“引娣，你尝尝。”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乔引娣心上！也砸在刚刚起身的弘历脸上！
弘历脸上的恭谨和忧色瞬间凝固，眼底深处一丝极快的不自然稍纵即逝。他垂着眼帘，双手在身侧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
乔引娣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雍正。那双浑浊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是浓得化不开的疑云，还有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试探！
让她试毒！用她的命，来试他亲生儿子献上的参汤！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比景陵的寒风更刺骨！
她看着那碗热气腾腾、金澄澄的汤，仿佛看到了穿肠毒药。
她想拒绝，想哭喊，但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雍正的眼神，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她想起了那句要挟——她若死，十四爷也得死！
“奴婢…遵旨。”
乔引娣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成调。她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到小几旁。
那碗参汤的热气扑在她脸上，带着奇异的参香，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端起那只沉重的明黄盖碗。碗壁滚烫，灼烧着她的指尖。
弘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紧紧钉在她端碗的手上，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恭谨的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难以窥测的深潭。
乔引娣闭上眼，心一横，将碗沿凑到嘴边。温热的液体滑入口腔，浓烈的参味瞬间充斥味蕾，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她强迫自己咽下一小口，喉头滚动。
殿内死寂。
雍正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弘历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几息过去…十几息过去…
乔引娣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胃里升起，并无异样。她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开口——
“噗——！”
雍正却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呛咳！
他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混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蜡黄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
“皇阿玛！”弘历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充满了“急切”的担忧。
苏培盛也慌忙上前拍抚。
雍正好不容易止住咳喘，喘息着，用尽力气挥开苏培盛的手，目光如同垂死的狼，扫过乔引娣手中的碗，又扫过弘历“关切”的脸，最后落回乔引娣身上，嘶哑道：“…如何？”
乔引娣惊魂未定，连忙放下碗：“回…回皇上…汤…汤温正好，参味浓郁…奴婢…奴婢并无不适…”
雍正盯着她，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失望？是庆幸？还是更深的疑虑？
他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赏你了…端下去吧…朕…乏了…”
“谢…谢皇上恩典…”
乔引娣如蒙大赦，端起那碗只喝了一口的参汤，指尖冰凉，躬身迅速退下。
出了暖阁，她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看着碗里金澄澄的残汤，想起雍正咳血的样子和弘历那张恭谨的脸，一股莫名的寒意挥之不去。
她不能倒掉御赐之物，这是大不敬。
正巧，回廊拐角处放着一个空置的白玉花盆，里面只有些半干的旧土，养着一株半死不活的芍药。
她环顾四周无人，心念急转，飞快地将碗里剩余的参汤连渣带水，一股脑倒进了花盆里！
褐色的汤水迅速渗入土中，只留下碗底一点浑浊的渣滓。她胡乱用花盆边的小铲拨了点土盖住，端着空碗匆匆离开。
日子在雍正日益沉重的病体和朝堂暗流涌动中滑过。那盆被倒了参汤渣的芍药，起初并无异样。直到半月后，一个寻常的清晨。
“呀——！”
一声宫女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养心殿偏院的宁静！
乔引娣闻声赶到，只见几个小宫女围在那只白玉花盆前，个个脸色煞白，指着盆中那株芍药花，抖得说不出话。
乔引娣的心猛地一沉！她挤上前一看——
那株原本只长着几片蔫叶的芍药，竟在短短时日内疯长！
碧绿的叶片肥厚得异常，而在那层层叠叠的叶片中心，赫然挺立着一朵硕大无比、妖异绽放的芍药花！
那花，殷红如血！
花瓣的边缘，却并非自然的渐变，而是布满了无数扭曲、狰狞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紫色纹路！
那纹路深深嵌入花瓣的肌理，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暗紫色血纹的走向、盘结，隐隐约约…竟勾勒出一张模糊却透着无尽怨毒与讥诮的…人脸轮廓！
那眉眼…那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极了…像极了八爷胤禩！
一朵被恶毒诅咒过的、带着八爷脸谱的血纹妖花，在雍正的眼皮底下，在养心殿的角落，无声地狞笑着绽放！
乔引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失手打翻了旁边一个浇水的铜壶，“哐当”一声巨响，惊醒了呆滞的众人，也惊动了殿内。
“何事喧哗？！”
苏培盛惊疑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乔引娣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朵妖异的血纹芍药，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景山丹房那野猫临死前凄厉的嚎叫，还有雍正嘶哑的声音：“…你尝尝。”
这汤…这花…弘历…八爷…雍正咳出的暗红血丝…无数碎片在她脑中轰然碰撞！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心口：
那碗参汤里…到底…加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