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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祠堂被薄雾裹着,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还凝着水珠。

陆昭站在阶下,玄色官服在风里荡出冷硬的弧度,袖中那份盖着锦衣卫大印的供状被他摩挲得发暖。

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便见苏晚竹踩着青石板走来。

素白衫子下摆沾了点晨露,发间那枚木樨簪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是她母亲留下的,昨夜在密室里,她对着那支簪子坐了半宿。

“阿竹。”他轻声唤,伸手虚扶她胳膊。

指尖触到她腕骨,凉得像荒星的雪,却比昨日更稳。

苏晚竹抬眼,晨光正穿透雾霭,在他眉骨投下一片淡金。

她想起昨夜他摊开掌心的桂花糖,甜意还残留在齿间。

“长老们都到了?”

“都在里头。”陆昭垂眸,见她左手攥着个油纸包,凸起的棱角是那瓶影蛛液残药;右手抱着个檀木匣,母亲的遗书就压在最底下。

“怕你冷,我让陈七烧了地龙。”

祠堂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玄色直裰的苏家长老苏怀瑾当先迎出来,花白胡须抖了抖:“三姑娘,陆大人,里头请。”

殿内檀香混着烧地龙的暖香,十二盏青铜灯台照得满室亮堂。

苏家族谱挂在正墙,“诗礼传家”的牌匾下,七位长老分坐左右,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苏晚竹身上。

上座的苏老夫人扶着青玉拐,浑浊的眼先落在陆昭腰间的锦衣卫腰牌上,又转到苏晚竹素白衫子上:“阿竹,你说要在祠堂说清的事,到底是……”

“是母亲的死因。”苏晚竹往前走两步,檀木匣“咔嗒”打开。

她取出泛黄的信纸,指腹擦过母亲熟悉的小楷,喉间发紧。

“这是母亲临终前亲笔写的遗书,里面记着,她当年根本不是难产,是被人下了影蛛液。”

“放肆!”左首的二长老拍案而起,茶盏震得跳起来,“你母亲是三房主母,谁敢害她?”

周氏被两个仆妇架着进来时,鬓角的珍珠簪歪在耳后。

她扫了眼苏晚竹手里的信纸,喉头动了动,勉强扯出笑:“晚竹,你莫要被人挑唆。当年你娘确实是……”

“是被周夫人您亲手递的安胎药里下的毒。”苏晚竹打断她,声音像浸了冰的刀。

她掀开油纸包,玻璃小瓶里的深褐色液体在灯下泛着幽光,“这是从您当年的药炉里刮下来的残药,找了三个毒师验过,影蛛液的成分占了七成。”

周氏的脸“刷”地白了。

她指甲掐进掌心,却仍强撑着:“影蛛液?那是荒星才有的毒!我从未去过荒星,怎会……”

“周夫人记性倒是差了。”陆昭上前半步,袖中供状“哗啦”展开,“三年前您派去荒星的暗卫,上个月在黑市被抓了。他们供认,是您花五百两金子,让流民猎了影蛛,取毒做成药粉。”

祠堂里响起抽气声。五长老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周氏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你有供状,我有证人!当年给你娘诊脉的王太医说过是难产,你拿什么证明……”

“王太医半年前暴毙了。”苏晚竹盯着她瞳孔骤缩的模样,“但您还有个更忠心的证人——当年替您调药的张叔。”

殿门“吱呀”被推开。

进来的老者弓着背,白发沾着草屑,正是苏家药堂的老药工张伯。

他一见周氏,膝盖就软了,“扑通”跪在青石板上:“夫人,老奴实在瞒不住了……当年您让老奴在三夫人的安胎药里加影蛛液,说只是让她身子弱些,保小产……老奴不敢不从啊!”

周氏踉跄后退,撞在供桌角上。

供桌上的香灰簌簌落下来,沾在她靛青裙角。

“你……你胡说!我什么时候……”

“张伯的儿子在诏狱里关了三个月。”陆昭声音冷得像冰锥,“他说只要您肯认,就放他儿子。您若不信,我让人去诏狱提他儿子来对质?”

“不!”周氏突然尖叫,发簪“叮”地掉在地上。

她扑过去要抓张伯,却被仆妇死死拽住,“你这老东西!我养你十年,你竟……”

“够了。”苏老夫人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震得供桌上的烛火直晃。

她盯着周氏,眼里的光比往日更利,“当年阿竹她娘生产前,我去看过她,她拉着我的手说肚子疼得像刀绞——原来不是胎位不正,是毒发。”

周氏突然瘫坐在地,发髻散了一半,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

她望着苏晚竹,声音哑得像破锣:“你……你早就在查?”

“从荒星回来那天。”苏晚竹攥紧遗书,纸角在掌心压出红痕,“您不是说我是灾星么?我就想看看,这灾星的命,到底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

陆昭走到她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木樨簪。

苏晚竹偏头看他,见他眼底漫着暖光,像藏了把小火。

“还有。”她低头展开遗书,墨迹在晨光里清晰起来,“母亲还提及……”

苏晚竹指尖抚过遗书边缘的焦痕——那是母亲咽气前攥着信烧到一半,被仆妇拼了命抢出来的。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却比刚才更稳:“母亲写,赵明远是周氏陪嫁的暗卫首领,十年前跟着她从金陵嫁来天枢星。那年她害母亲的毒,正是赵明远亲自从荒星带回来的。”

“赵明远?”七长老捻着胡须,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当年三弟妹难产时,我记得周夫人房里确实有个叫赵明远的护卫,后来说是染了恶疾暴毙——”

“暴毙?”苏晚竹冷笑,“那具被抬去乱葬岗的尸首,根本不是赵明远。母亲的陪嫁丫鬟春桃临终前告诉我,她亲眼看见赵明远带着影蛛液进了周氏的偏厅,袖口还沾着母亲最爱的木樨香粉。”

周氏突然踉跄着扑过来,靛青裙裾扫过满地碎茶盏,发间最后一支珍珠簪“啪”地摔在苏晚竹脚边。

“你血口喷人!赵明远早死了,你拿什么证明……”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苏晚竹的手腕,却被陆昭反手扣住脉门。

玄色官服的袖风带起一阵冷意,周氏痛得倒抽冷气,这才看清陆昭腰间的锦衣卫腰牌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周夫人忘了?”陆昭松开手,指节在供桌上叩了叩,“赵明远上月在荒星黑市被我们逮了。他说您许他事成之后送他去星际移民区,结果您怕他泄露秘密,派杀手在押送路上截人——可惜杀手没截到他,倒截到了我们的暗桩。”

祠堂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三长老猛地站起来,震得身后的族谱都晃了晃:“周氏,你当苏家是你摆弄毒计的私宅?当年三弟妹待你如亲妹,你竟……”

周氏突然瘫坐在地,发髻彻底散了,几缕灰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脸上。

她望着苏晚竹发间那支木樨簪,突然笑出了眼泪:“我原以为你在荒星早死了,谁知道你竟能活着回来……当年我让稳婆说你是克夫命,让人在你定亲帖子里下咒,就是要让苏家厌弃你,让你死在那鬼地方!”她突然拽住苏晚竹的裙角,指甲几乎要把素白的布面勾出洞,“你娘要是不死,苏老爷怎么会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你娘要是不死,苏家大房怎么会把家主之位让给三房?”

苏晚竹垂眸看她,腕骨被拽得生疼,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她想起荒星的冬夜,自己缩在漏风的破屋里,听流民们骂“灾星”时的恨意;想起被辐射兽追得爬树,指甲缝里嵌满树皮时的绝望;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句“阿竹要活着,要笑着看他们倒下”的温度。

此刻那些刺进骨血的疼突然都松了,她蹲下来,轻轻掰开周氏的手指:“您说得对,我确实该谢您。要不是您把我丢去荒星,我怎么会学会在黑市跟毒贩讨价还价,怎么会知道影蛛液的解药要配三滴月光草汁?”

“带下去。”陆昭朝门外招了招手,两个锦衣卫立刻进来,架起周氏的胳膊。

她还在尖叫,骂声混着哭腔撞在祠堂的梁柱上:“苏晚竹你不得好死!苏家早晚会被你克光——”

“住口!”苏老夫人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震得供桌上的烛火“噗”地灭了一盏。

她盯着周氏被拖出门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苏晚竹,眼眶突然红了:“阿竹,当年是我老糊涂,信了那毒妇的话……”

“祖母。”苏晚竹走上前,将遗书轻轻放在老夫人膝头,“母亲说,她最后悔的是没来得及教我认木樨花的品种。您看,我发间这支簪子,和她当年戴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老夫人颤巍巍摸了摸那支木樨簪,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痕。

祠堂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晨光泼在青石板上,把苏晚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站在阶下,望着天边初升的朝阳,喉间突然发紧。

五年前她被押上流放船时,也是这样的晨光,母亲塞给她这支簪子,说“木樨花开的时候,阿竹就回家”。

如今木樨还没开,她却终于能替母亲讨回公道了。

“阿竹。”陆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

他递来一颗桂花糖,糖纸在晨光里泛着蜜色,“刚才在里头,你手一直在抖。”

苏晚竹接过糖,含进嘴里。

甜意漫开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确实在颤——不是害怕,是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晃。

“陆大人,”她偏头看他,眼底有光在跳,“接下来该审赵明远了吧?”

陆昭垂眸整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泪:“他现在在诏狱,嘴硬得很。”他顿了顿,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刚才在祠堂,周氏撞翻了供桌下的暗格,我捡了这个——里面是影蛛液的解药。”

苏晚竹盯着那瓷瓶,突然笑了:“您早就算到她会狗急跳墙?”

“不算。”陆昭替她理好发簪,目光扫过远处匆匆跑来的锦衣卫,“只是知道有些人,越是快死了,越要咬最后一口。”

那锦衣卫跑到阶下,单膝跪地:“大人,诏狱来报,青面鬼今夜突然闹着要见您,说有周氏的秘密要交代。”

陆昭眉峰微挑,转头对苏晚竹道:“我去去就回。”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袖,玄色官服在风里荡出利落的弧度,“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木樨园的新苗——你母亲当年种的那株,今年该开花了。”

苏晚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桂花糖纸。

风卷着祠堂里的檀香飘过来,混着远处传来的锦衣卫马蹄声,在她耳边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毕竟,能从废土活下来的人,最擅长的就是——

把所有的阴沟里的脏东西,都晒在太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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