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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过草甸时,安燠的指尖在溪石上抠出道浅痕。

她望着本该缀满流萤的夜空,星子稀得可怜,倒像被谁拿抹布擦过似的。

程砚蹲在五步外的草丛里,宽肩压得草茎簌簌响,活像头扒拉松露的熊瞎子。

“夫人,来看看。”他突然粗着嗓子喊,指尖拨弄着草根。

安燠凑过去,见他掌心沾着湿泥,鼻尖还沾了片草屑——这山神巡山时总爱把自己搞成泥猴,倒比穿官服时顺眼多了。

程砚捏起株狗尾草,草尖蔫蔫垂着:“往年这时候,萤火虫早把草茎当灯笼柱了。”他突然抽了抽鼻子,像猎犬嗅到了猎物,“不是迁徙……是被‘压’住了。”

安燠心尖一跳。

她见过太多“被压”的东西——去年中秋她偷摸烤了半只山鸡,灶火刚旺就被雷劈成灰;前月程砚给她编了串野花环,戴头上还没半刻,花瓣全蔫成了纸片子。

都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蔫,像被谁掐着脖子说“不许乐”。

程砚掌心贴上地面,指节因用力泛白。

安燠看着他喉结滚动,知道他在调动山神的感知——这呆子总说“接地气才踏实”,此刻倒真像块嵌进土里的老树根。

“静乐禁纹。”他突然咬牙,指缝里渗出细汗,“天庭当年镇压‘非命定欢愉’的破玩意儿,专克人间温情。”话音未落,他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和地底什么东西较劲,“难怪前儿土地公说‘最近天规查得严’,合着是冲咱们来的。”

安燠坐回溪石,抱膝的手攥得发白。

她没敢说破的是,这禁纹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巧在程砚刚把她的狐毛披风补好,巧在他们刚在晒谷场教小崽子们放风筝,巧在她昨晚摸着他新酿的桂花蜜罐子,突然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不坏”。

“也许……我们就不该有节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柳絮,“不该挂灯棚,不该烤兔子,不该……”

“啪嗒。”

程砚把那面红布三角旗插在泥里,铜铃在风里晃出细碎响。

安燠抬头,见他耳尖红得要滴血,偏还梗着脖子装凶:“你前儿说这旗子招灾,我嫌麻烦收箱底了。”他蹲下来,拇指蹭掉她眼角没忍住的泪,“可夫人你说私奔看萤火虫时,眼睛亮得像揣了个太阳。”

安燠鼻子一酸。

这呆子总把真心裹得像块烤红薯——烫得慌,剥了皮全是甜的。

“招就招呗。”程砚突然咧嘴笑,露出颗虎牙,“反正我早就是个违规建筑了。当年自请下界当山神,仙官说我‘不守本分’;后来护着受伤的小妖,又说我‘敌我不分’。”他伸手把她乱翘的呆毛压平,“多我这面旗子,天规也不差这根稻草。”

话音未落,他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盘着腿哼起山谣。

调子荒腔走板,像破锣撞了瓦罐,安燠差点笑出声——这是他当年巡山时吓退小妖的法子,粗哑得能震落松针,此刻却带着股蛮横的生命力,像要把天都撞出个窟窿。

“你唱的什么?”她抽了抽鼻子。

“《破禁谣》。”程砚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我自个儿编的。上句是‘山风不踩天规走’,下句……”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耳尖,“下句是‘我夫人要乐,谁也管不着’。”

安燠的脸腾地烧起来。

她刚要推他,却见他掌心的泥渍正随着歌声颤动,连脚边的狗尾草都跟着晃——不是被风吹的,是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应和,像沉睡的兽被挠醒了痒痒。

程砚的声音越拔越高,惊得溪里的青蛙扑通跳水。

安燠望着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侧影,突然想起神核树顶那朵金花飘落时的光。

原来所谓“始终在场”,不是谁来提醒,是有人愿意陪你撞南墙,撞出个透亮的窟窿,让光漏进来。

音波入地时,草叶轻颤。

安燠正发怔,忽然见程砚的裤脚动了动——一片枯叶下,有星点暖黄探出头,像谁划亮了根火柴。

音波入地的震颤还未消尽,安燠盯着那点从枯叶下钻出来的萤火,忽然想起前月给土地公送桂花糕时,老头搓着胡子嘟囔的话:“天规最烦人间烟火气,偏生要拿个小本本记着,连小两口说句体己话都要画押。”

此刻这点暖黄的光刚探出半寸,第二只、第三只便顺着草茎攀上来,像被线牵着的金箔。

安燠眯起眼——那些光不是乱飞的,尾部拖出若有若无的银线,在半空勾出半截扭曲的纹路,像块被揉皱的黄纸。

她突然攥住程砚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糙得硌手的皮肤里:“是禁纹的反向缺口!这些虫子根本没跑,是被天道当眼线了!”

程砚的瞳孔骤然缩成竖线——他本体是上古熊妖,化形后仍留着兽类的敏锐。

他盯着那些被丝线串成的光,喉结动了动:“前儿巡山时,我在山神庙梁上看见过类似的纹路,土地公说是‘天听’,专门收——”

“收咱们的笑声、烤红薯的焦香、你补披风时扎到手的抽气声。”安燠打断他,指尖猛地叩向腰间的小本本。

这本子她总揣在狐毛披风里,封皮是程砚用桦树皮做的,边角还沾着他补披风时蹭的蜡油。

她“唰”地翻到新一页,笔锋蘸了蘸口水(程砚非说这样写的字有烟火气),歪歪扭扭写下:“今日行程:与程砚逃班成功。感想:他唱歌比蜂箱里的老蜂还吵,震得我耳朵眼儿里都嗡嗡的。”

程砚凑过来看,耳尖蹭到她发顶:“夫人这是要气谁?”

“气天道啊。”安燠“嘶啦”一声撕下纸页,火折子“噌”地窜起蓝焰。

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飘,她望着被火光映亮的萤火虫,忽然笑出小虎牙,“它要记,我偏要写得热热闹闹。你瞧——”她踮脚戳了戳程砚鼻尖沾的草屑,“咱们昨天在晒谷场教小崽子们放风筝,阿牛摔了个屁股墩;前天你偷摸往我蜜罐里多舀了两勺,还说‘夫人吃甜的才好看’;大前天……”

话没说完,程砚突然把她拦腰抱进怀里。

他的体温隔着粗布衫渗过来,带着山风里松脂的味道。

安燠被勒得有点喘,刚要拍他后背,却听见他下巴蹭着她发顶,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旧木:“夫人,以后别再说‘随便过’了。”

“嗯?”她偏头,鼻尖刚好碰到他喉结。

程砚的手指绞着她披风上的狐毛,力道大得几乎要扯断:“你上回说‘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不坏’,我高兴得整宿没睡;可你前儿又说‘也许不该有节日’,我、我半夜摸黑去后山劈柴,斧子都劈断了三把。”他的耳朵烫得能煎鸡蛋,“夫人你知道吗?我最怕你说‘随便’——好像下一刻就要把这些日子揉成纸团,扔进忘川里。”

安燠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想起刚穿书那会儿,总把“苟活”二字刻在脑门儿上,是程砚蹲在她洞府外三天三夜,用山杏核堆了只摇尾巴的狐狸;想起她被雷劈时,这呆子硬要替她扛雷,结果被劈得毛都卷了半撮;想起昨晚她摸着他新酿的桂花蜜罐子,第一次觉得“永远”不是刀尖上的糖。

“程砚。”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蹭掉他眼角没擦干净的泥渍,“我以前总觉得,幸福是偷来的,得揣在袖子里藏着。可你总把它举得高高的,像举着团火。”她踮脚吻了吻他发颤的眼皮,“现在我想明白了——要烧就烧得旺些,大不了……”她笑眼弯成月牙,“大不了你再劈十把斧子,我给你磨斧子柄。”

话音未落,半空中的萤火突然“嗡”地炸成金雨。

那些原本被丝线牵着的光点儿挣断银线,绕着两人的头顶转圈,像撒了把碎星星。

程砚抬头望去,见最后一缕禁纹正簌簌碎裂,星尘落进虫群里,竟把萤火虫的光染成了暖粉色——像他去年在桃林里偷摘的、还没熟透的水蜜桃。

“夫人你看!”他指着天,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惊喜,“它们在跳《破禁谣》的调子!”

安燠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见萤火虫们忽高忽低,竟真跳出了程砚唱山谣时的顿挫。

她正笑着要搭话,忽然觉得脚下的土地轻轻一震。

两人同时低头,只见草叶间的泥土裂开细缝,一粒拇指大的晶核正缓缓升起——那是神核树最深处的东西,程砚说过,它记录着所有“不合规”的人间事。

晶核表面浮起细密的纹路,最后定格成一行小字:【允许,喧闹共生。】

“这是……”安燠刚要问,程砚突然把她的手按在晶核上。

暖意顺着指尖窜进血脉,她听见他说:“神核在改规矩。以后咱们的笑声、烤兔子的焦香、教小崽子放风筝的吵闹,都能光明正大留在这儿了。”

夜色渐深时,两人躺在草甸上看萤火虫。

安燠的头枕着程砚的肚子,听他的心跳像打鼓;程砚的手指卷着她的发梢,看她的眼睛里盛着整片星河。

直到露水打湿衣襟,安燠才想起什么似的坐起来:“糟了!你前儿说要给蜂箱熏香,可别——”

“熏了。”程砚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走之前特意加了艾草,还多放了把桂花。”他把陶罐塞进她手里,“我闻着那味儿踏实,像……像你在蜂箱边打盹儿的样子。”

安燠捏着陶罐,忽然觉得这陶土的温度有点怪——不似往常的温热,倒像被谁握了整夜。

她刚要细问,程砚却翻了个身,把她圈进怀里:“睡吧夫人,明儿还要去山脚下教阿牛他们扎风筝。”

萤火在头顶织成网,安燠听着程砚均匀的呼吸,迷迷糊糊想:这呆子今天怎么这么困?

往常他能抱着她讲半宿山精野怪的故事呢。

三天后,当安燠捧着还留着程砚体温的陶罐站在蜂箱前时,才发现——那罐里的熏香,原是他走前最后一次替她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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