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视角)
看着阮郁那副理所当然、登堂入室的模样,我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迅速被一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无奈取代。但转念一想,我这京戏瘾头刚被勾起来,正愁没有观众,现成不就来了一个?还是位“知根知底”、勉强算得上“知音”的观众。
也罢,就当是……专业汇报演出?反正脸已经在望江楼丢过一次了,在他面前,似乎也没什么形象需要格外维护。
“喝茶自然可以,”我引着他往堂屋走,语气恢复了平日和他相处时的那种,带着点疏离的随意,“不过,阮公子方才不是好奇我那不成体统的‘风姿’吗?正巧,我近日得了点新乐趣,阮公子若不嫌弃,便当个消遣看看?”
阮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兴味,从善如流地在堂屋那张简朴的木桌旁坐下,姿态闲适,仿佛身处精舍雅苑。“苏娘子的乐趣,必定非同凡响,郁,拭目以待。”
我走到屋子中央,那里还算宽敞。没有戏服,没有妆容,更没有胡琴锣鼓。只有我,和这满室春光,以及一位心思难测的观众。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林晓学戏时的那点肌肉记忆唤醒。虽然没有行头,但架势不能丢。我微微侧身,脚下不丁不八地站定,是青衣的站姿。手中那把旧折扇,此刻不再是风流公子的道具,而是贵妃手中象征性的团扇(或纨扇的替代品)。
没有开场白,我直接进入了状态。眼神放空,带上一丝慵懒与若有若无的愁绪,身段放柔,启唇开腔,唱的正是《贵妃醉酒》里杨玉环等待唐玄宗,却久候不至,心中渐生幽怨的段落: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嗓音算不得顶好,许久不练,气息有些飘,转音也带着生涩。但我尽力去捕捉那份雍容华贵下的寂寥与失落。没有水袖,便以手臂和腰身的微动来表现;没有繁复的步法,便以极缓的、看似随意的位移来营造氛围。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暂时忘却了台下唯一的观众。唱到“奴似嫦娥离月宫”时,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简化版的“卧鱼”身段,虽然因穿着常服裙钗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那份欲倒未倒、醉态朦胧的意韵,倒是勉强勾勒了出来。
(阮郁视角)
阮郁安静地坐在桌旁,目光沉静地落在屋子中央那个完全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女子身上。
他见过她沉静如水地抚琴,见过她灵动如山泉般旋舞,见过她倔强地攀上房顶,也见过她苍白脆弱的模样。但眼前这般情态,却是头一遭。
她唱的曲调,是他从未听过的婉转幽咽,带着一种独特的、咿咿呀呀的韵律,不似南朝清乐的清越,也不似北地民歌的豪放,更非佛寺梵唱的庄严。那腔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悱恻又带着些许哀怨的味道。
她的身段动作,也与他所知的任何舞蹈都不同。没有那么强烈的节奏和奔放的情感,更像是一种极其细腻、极其克制的情感表达,一抬手,一投足,一颦眉,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心事。尤其是那个缓缓下腰、欲倒未倒的姿态,明明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笨拙,却莫名地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脆弱的媚态。
他看着她用那把普通的折扇,时而掩面,时而轻摇,时而如同捧着琼浆玉液,将那等待君王不至的贵妃,从最初的雍容期待,到后来的微醺失落,再到那隐藏在醉态下的深深寂寥,演绎得……虽不专业,却异常生动,带着一种她独有的、混合着稚拙与灵慧的真切。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应和着她那陌生的唱腔节奏。心底那份探究的兴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不断扩大。
这又是什么?是她那个“梦里”学来的?还是她凭空想象出的?她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令人惊讶的东西?
她似乎总能在他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她的时候,又展现出全新的一面,让他无法轻易将她纳入任何已知的范畴。这种不断被“颠覆”认知的感觉,既让他感到一丝掌控之外的烦躁,又无可救药地加深了他对她的执念。
他看着她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时,那故作洒脱、却难掩落寞的神情,眼神微深。这戏文里的孤寂,与她自身际遇,是否有几分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