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鸣沙谷的沙丘就泛起了淡金色。竹苗上挂着的驼铃被晨露打湿，摇晃时发出的声音带着点黏糊糊的甜，像苏沐月酿的蜜酒。王小石抱着焰雪，蹲在新栽的竹丛旁，看着锁沙草的嫩芽从沙里钻出来，尖顶上还顶着颗沙粒，活像戴着小帽子的孩子。
“你看它多能长！”他戳了戳焰雪的耳朵，小狼甩甩头，鼻尖凑到草芽边，轻轻吹走那颗沙粒——仿佛怕压坏了这柔弱的新生命。远处，阿竹正和几个小道士用竹片围起圈护栏，竹片上还留着共脉堂的竹纹，在晨光里泛着青绿色的光。
林辰站在谷口，手里摩挲着那块沙脉玉。玉上的“脉”字被晨露浸得发亮，与竹苗根须在沙下蔓延的纹路隐隐相合。玄阳长老说过，地脉的纹路就像人的掌纹，藏着过往的故事，也连着未来的走向。此刻他分明能感觉到，沙下的根须正顺着玉纹的方向生长，每一寸延展，都让沙丘的震动更柔和了些。
“林大哥，该出发了！”周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跑过来，行囊上别着片养魂竹的新叶，“长老说前面的‘月牙泉’能聚沙脉的灵气，让咱们去取点泉水回来浇竹苗。”
凌霜已经牵好了马，清寒剑斜挎在肩上，剑穗的冰蓝流苏沾着沙粒，倒像缀了串碎钻。“昨晚沙脉的鸣响变了调，”她侧耳听着远处的沙丘，“像是在催咱们快点走。”
林辰点点头，目光扫过窝棚旁的沙盘——昨夜新添的几笔勾勒出月牙泉的轮廓，泉眼位置用朱砂点了个小小的圈，旁边注着玄阳长老的字迹：“泉底有石，石生九孔，孔孔藏沙脉之精。”
队伍出发时，竹语鸟忽然从竹梢飞起，绕着鸣沙谷盘旋三圈，鸣声里混着驼铃的调子。林辰仰头看时，只见它尾羽扫过竹苗顶端，带起一串露珠，落在沙上洇出小小的圆痕——那是清河镇的竹在与西域的沙告别，用最温柔的方式。
往月牙泉的路比想象中好走。焰雪跑在最前，不时停下来扒开沙面，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根须网络——那是昨夜竹苗悄悄扎下的脉络，已经在沙下织成了张细密的网，把流动的沙粒轻轻兜住。王小石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竹编的小铲子，每当焰雪挖出根须密集处，他就蹲下来往沙里埋些玄黄石末：“长老说这石头能养根，就像给竹苗加餐呢。”
阿竹和小道士们扛着竹桶，桶沿上刻着“共脉”二字。“你说这泉水真能让竹苗长得更快？”一个小道童挠着头问，他道袍的袖口沾着竹浆，是昨夜给竹片刷防腐浆时蹭的。阿竹笑着点头，指尖划过桶壁的刻字：“苏姐姐说过，水是地脉的血，只要带着心意浇下去，石头都能发芽。”
周明走在队伍中间，手里把玩着那枚从沙里挖出来的驼铃。铃身的牵牛花被沙粒磨得有些模糊，但铃舌碰撞的声音却越来越清亮。“三百年前的商队肯定想不到，”他晃了晃铃铛，“他们丢在沙里的东西，三百年后会被群半大孩子捡起来，当成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凌霜闻言瞥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你看这铃铛的纹路，多像共脉堂的竹篱花？说不定商队里就有清河镇的人，故意把念想留在这儿等着后人来接呢。”她说着拔出清寒剑，剑身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劈开了挡路的枯木——木截面渗出的汁液里，竟混着点沙金色，像是沙脉悄悄留下的印记。
林辰走在最后，手里的沙脉玉始终是温的。他能感觉到竹苗的根须在沙下与玉相呼应，每走一步，玉上的绿纹就蔓延一分。途经一片半埋的枯竹林时，他忽然停住了脚——那些枯竹的竹节处，竟也留着与新栽竹苗一样的竹纹，只是颜色早已褪成了深褐色，像被岁月泡过的茶。
“这是……”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枯竹上的纹路，忽然发现其中一根的竹节里，藏着片干枯的花瓣。花瓣呈淡紫色，边缘卷曲，却依然能看出是黑石镇常见的紫荆花。
焰雪忽然对着枯竹林低吼一声，鬃毛微微竖起。王小石连忙按住它：“怎么了？”小狼挣脱开来，跑到一根最粗的枯竹旁，用爪子刨开根部的沙——那里竟埋着个小小的竹盒，盒盖上刻着只展翅的鸟，与竹语鸟一模一样。
“是以前的人留下的！”阿竹惊呼着凑过来，几个小道士也围了上来。林辰小心地打开竹盒，里面铺着层干燥的紫荆花瓣，花瓣上放着张泛黄的竹纸，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辨认出是清河镇的笔迹：
“沙吞竹，竹锁沙，三百年后，竹声还。”
字迹下方画着幅简笔画：一片竹林围着眼泉水，泉边站着几个孩子，手里牵着狼和鸟，衣角上绣着共脉堂的纹样。
“三百年前就有人来过！”周明指着画，“你看这孩子的衣服，跟咱们的一模一样！”
凌霜的指尖拂过画中的泉水：“月牙泉……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林辰将竹纸小心收好，沙脉玉忽然发烫，玉上的绿纹与枯竹的纹路重合在一起。他终于明白玄阳长老说的“地脉有忆”是什么意思——地脉从不会真的忘记，那些深埋的故事，那些未了的约定，都藏在沙下、竹里、石中，等着被同频的人唤醒。
“快走！”他站起身，眼里闪着光，“月牙泉里，一定还有更多等着我们的东西。”
正午的太阳晒得沙粒发烫时，月牙泉终于出现在沙丘尽头。那是一汪半月形的碧水，泉边生着丛丛青竹，竹影倒映在水里，像给泉水系了条翡翠腰带。最奇的是泉中央的那块黑石，石上果然有九个孔洞，孔里不断冒出细小的气泡，在水面绽开一圈圈涟漪。
“这就是长老说的‘九孔石’！”一个小道童兴奋地拍手，“书上说，沙脉的灵气都从这孔里冒出来！”
焰雪跳进泉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周围的竹丛，水珠顺着竹叶滚落，滴在泉边的沙上，竟洇出片深绿色——那是竹汁混着泉水的颜色。王小石跟着脱了鞋，脚刚伸进水里就惊呼：“好暖！”
泉水果然是温的，像被火脉烘过似的。林辰想起玄阳长老的话，火脉与沙脉本就相通，就像清河镇的竹离不开黑石镇的土，万物相生相克，却也相融相依。
阿竹和小道士们用竹桶打水，泉水盛在桶里，竟泛着淡淡的金光。“快看！水里有东西！”一个小道士指着桶底，那里沉着些细小的金沙，聚成了竹节的形状。
林辰走到九孔石旁，伸手探进其中一个孔洞。指尖刚触到孔底，就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与他掌心的沙脉玉共鸣。他将玉贴在石面上，玉上的绿纹立刻顺着孔洞蔓延，与石内的纹路相接——刹那间，九个孔洞同时喷出细流，在空中汇成道水幕，水幕上竟映出了三百年前的景象：
一群穿着清河镇服饰的人，正栽着与他们手中同款的竹苗，为首的男子怀里也抱着块玉，玉上的“脉”字与林辰这块一般无二。他们身后跟着只白狼，脖子上系着红绸，正叼着驼铃往竹丛里跑——那场景，与此刻的鸣沙谷几乎重叠。
“是脉行队的前辈！”王小石抱着焰雪，激动得声音发颤，“焰雪的祖先！”
水幕里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对着水幕一笑，举起手中的竹片，上面写着：“竹声不断，脉行不止。”
字迹消失的瞬间，水幕轰然落下，化作漫天雨丝。雨丝落在竹苗上，原本半尺高的竹苗竟“噌”地长了半寸，叶片舒展时，竹节处隐约映出“共脉”二字。
“他们在等我们呢。”林辰握紧沙脉玉，玉温如暖炉，“等我们把竹声传到更远的地方。”
周明提着满桶泉水，往竹苗根部浇去，金沙顺着水流渗入沙里，在根部聚成个小小的“脉”字。“三百年前的前辈能做到，咱们也能！”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笑容灿烂，“下一步去哪？我早就在竹片上标好北境的冻土了！”
凌霜的清寒剑在泉水中洗过，剑身上的冰纹里多了些金沙，挥剑时带起的风都带着暖意。“冻土的地脉属寒，正好用我的剑试试，能不能让冰里长出竹苗。”
阿竹把三百年前的竹纸小心翼翼地收进竹盒，放进自己的行囊。“我要把这个带回共脉堂，让苏姐姐看看，咱们走的路，早就被前辈们写进故事里了。”
王小石抱着焰雪，小狼的鼻尖沾着泉水，正舔着他手背上的沙粒。“焰雪说，它闻到北边有冰的味道了。”他抬头看向林辰，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林辰望向泉边新抽的竹梢，驼铃在风里轻轻唱，竹语鸟落在梢头，鸣声里混着三百年前的旧驼铃与今日的新竹声。沙脉玉贴着心口，传来阵阵温热，仿佛三百年前的那枚玉，正隔着时光与它相和。
“等浇完最后一桶泉?。”他弯腰提起竹桶，泉水里的金沙在阳光下流转，“让每棵竹苗都喝饱月牙泉的水，带着沙脉的灵气，咱们再往下一站走。”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竹桶碰撞的声音、欢笑声、焰雪的轻吠声、竹语鸟的鸣叫声，混着泉眼的咕嘟声、竹苗生长的簌簌声，在鸣沙谷里织成了首热闹的歌。沙粒不再躁动，只是安静地托着竹根，任由那些坚韧的须蔓在自己怀里钻来钻去，像给大地织了件带竹纹的衣裳。
林辰站在九孔石旁，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苏沐月在共脉堂门口说的话：“地脉的故事，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路。”此刻他终于懂了，所谓“脉行”，从来不是跋山涉水的奔波，而是让竹声走进每片土地，让每个孤单的地脉都知道，它们的故事里，从此会有清河镇的竹、黑石镇的土、云台山的火，还有无数个像王小石、阿竹这样的孩子，带着真诚的心意，把孤单酿成团圆。
夕阳西下时，竹苗已经长到齐腰高，叶片上的水珠在暮色里闪着最后的光。队伍再次出发，驼铃的声音里多了月牙泉的温润，竹语鸟的鸣声里掺了沙脉的厚重。焰雪跑在最前，尾巴上沾着的锁沙草籽，一路掉落在沙上，像撒下串绿色的约定。
林辰回头望了眼鸣沙谷，新栽的竹丛在晚风里轻轻摇曳，九孔石的孔洞中仍在冒着细泡，仿佛地脉在低声哼唱。他知道，这里的故事并未结束，就像三百年前的前辈们知道，他们的竹声会被后人听见。而他们的竹声，也终将被更远的土地记住——在北境的冻土上，在南疆的雨林里，在每一处等待被温暖的地脉深处。
行囊里的竹片又多了新的记录，末页画着月牙泉的九孔石，石上停着只竹语鸟，正对着泉水中的倒影鸣叫。林辰在旁边添了行字：
“沙有声，竹有语，一脉相承，声声不息。”
夜风掠过竹枝，带着驼铃的甜，吹向遥远的北方。前路漫漫，却再无迷茫——因为他们的竹声，已经和沙脉的心跳，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