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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淮北平原,天地间是一片肃杀的枯黄。连绵的阴雨下了半月,道路化为没踝的泥淖,车马难行。宿州城内外,那曾经喧嚣蒸腾的“王气”,似乎也被这无尽的秋雨浇得透湿,只剩下一片湿冷的沉重与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

“天补平均大将军府”内,昔日开国时的喧嚣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躁压抑的沉寂。雨水顺着屋檐汇成细流,滴滴答答,敲在石阶上,也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庞勋背对着殿门,望着壁上那幅已然蒙尘的江淮舆图,久久不语。他身上那件玄色龙袍似乎也失去了光泽,皱巴巴地裹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

“陛下,”赵武的声音带着疲惫,也更显苍老,“北线急报,涣水大营……丢了。刘景将军……力战殉国。”

庞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刘景,那个最早跟着他、脸上带着刀疤、总是冲杀在最前面的老兄弟,没了。涣水大营,是他北上徐州、也是维系与淮北零星势力联系的生命线,如今被官军崔彦曾部攻占,意味着北上的大门被彻底堵死。

“南线呢?”庞勋的声音沙哑干涩。

“淮南元密所部,已推进至涡阳,距我不到百里。其水师沿淮游弋,我军……我军舟船尽失,无法南渡。”赵武的声音越来越低。

东面,是滔滔淮水主流,官军战船封锁;西面,崔铉亲率的荆南主力正稳步推进,沿途扫荡他设下的据点,像一把巨大的铁梳,将他的势力范围一层层剥落。曾经星火燎原般的扩张,如今变成了不断缩小的囚笼。宿州,这座他起家的“都城”,已成孤岛。

更可怕的是内部的瓦解。粮草将尽,军心浮动。那些昔日里宣誓效忠的豪强、降将,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移营就食”,或是“外出袭扰”,带着本部人马悄然离去,甚至有人掉头就投了官军。连最早的核心老弟兄中,也出现了怨言和离心倾向。刘景的战死,与其说是英勇,不如说是在内部倾轧和外部压力下的必然结局。

“城中……还有多少存粮?”庞勋终于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赵武沉默了片刻,艰难道:“若按目前用度,最多……还能支撑半月。”

半月。庞勋的心猛地一沉。殿外,雨声更急了,还夹杂着隐约传来的、城中某处因争抢粮食而引发的骚乱和哭喊声。这声音比任何军报都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困守孤城,只有死路一条。

“传令!”他猛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将所有疲惫和绝望都压下去,声音陡然变得狠厉,“集结所有能战之兵,放弃宿州!”

殿内仅存的几个将领都震惊地抬起头。

“放弃宿州?陛下,那我们……”

“往南!强渡淮水!”庞勋斩钉截铁,眼中是赌徒般的疯狂,“淮南兵力相对薄弱,只要渡过淮水,进入舒、庐山区,便可重整旗鼓,再图后计!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知道这是在冒险,是在赌命。官军水师封锁,淮水天堑,渡河谈何容易?但他别无选择。留在这里,只能被慢慢耗死,被内部瓦解,或者在那最终的城破之时,像刘景一样,成为官军请功簿上的一个首级。

他必须动起来,必须在官军的合围完全收紧之前,撕开一道口子!这滔天的野心,这“天补”的迷梦,或许终将成空,但他庞勋,绝不能坐以待毙!

命令在绝望的气氛中下达。宿州城顿时陷入更大的混乱。舍弃辎重,焚烧带不走的粮草,驱赶不愿随军的百姓……一种末日来临般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曾经象征着权力与希望的“大将军府”,在雨水中沉默地伫立,等待着它注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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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庞勋决定放弃宿州的同时,襄阳节度使府内,崔铉接到了来自各路的捷报和军情汇总。

他看着地图上那个被红色箭头紧紧包围、已然缩水大半的宿州区域,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

“庞逆困兽犹斗,必不甘心坐毙。”他缓缓开口,对麾下诸将道,“北线已固,西线我军稳步推进,东有淮水天险。其若想突围,唯有南渡淮水,窜入淮南山区一途。”

他手指点在淮水南岸几个可能的渡口:“传令元密,加强沿淮巡逻,尤其注意夜间,严防死守,绝不可让庞逆一兵一卒渡过淮水!”

“另,”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令忠武、宣武诸军,加快清剿庞逆外围残部,向宿州迫近,压缩其空间。待其离巢南窜,兵力分散于野、半渡于淮之时,便是我军聚而歼之的最佳战机!”

“都统英明!”众将心悦诚服。崔铉的部署,稳扎稳打,步步紧逼,不给庞勋任何喘息和流窜的机会,就是要将他最后一点力量,挤压在淮水北岸这片狭小区域内,彻底碾碎。

战争的绞索,已经套上了庞勋的脖颈,并且正在无情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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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在长安,也感受到了这来自东南方向的、越来越清晰的震动。尽管官方文书依旧语焉不详,极力淡化叛乱的严重性,但通过各种私人渠道,庞勋势力急速萎缩、官军大举合围的消息,还是如同秋天的落叶,一片片飘进了他的书斋。

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棵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他想起自己那篇《罪言》,想起当初对庞勋这股骤然兴起的势力的复杂观感。他曾预见其破坏力,也曾隐隐察觉到那背后被逼无奈的悲凉。如今,这场看似“滔天”的祸乱,果然如流星般,在短暂的绚烂后,即将迎来陨落的时刻。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低声吟道,心中并无多少平定叛乱的欣喜,反而充满了巨大的悲悯。为那些在野心与绝望中死去的士卒,为那些在战火中流离的百姓,也为这个看似即将平定一场叛乱、实则痼疾更深、前途更加迷茫的帝国。

他知道,就算庞勋授首,这场动乱所暴露出的问题——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民生凋敝、军备废弛——一个也不会解决。甚至,经此一役,各方势力的平衡会被打破,新的矛盾又在酝酿。

窗外,秋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入泥泞。杜牧仿佛看到,一颗曾经灼热逼人、搅动东南的将星,正拖着血色的尾焰,无可挽回地向着地平线下,急速坠落。

而帝国的天空,并未因此而变得澄澈,只是更添了几分深沉的暮色。

咸通九年的秋雨,似乎要将整个淮北平原都泡烂、沤朽。宿州城在连绵的雨幕中,像一头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巨兽,匍匐在泥泞里,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喘息。

放弃宿州的命令,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这座被“天补”王朝寄予厚望的“都城”,在绝望的驱使下,显露出它最混乱、最不堪的一面。

焚烧粮草的黑烟混杂着雨雾,形成一种肮脏的灰黄色烟柱,低低地压在城头上空,散发出焦糊与腐败混合的刺鼻气味。街道上,兵不像兵,民不像民,所有人都像无头的苍蝇,在泥水和丢弃的杂物间奔突。不愿随军的老弱妇孺跪在街边哀哭,声音被雨声和呵斥声割裂得支离破碎;红了眼的士卒则趁机最后搜刮一遍民宅,为了一点钱财或口粮,与同样绝望的市民扭打在一起,咒骂声、哭喊声、兵刃撞击声此起彼伏。秩序,这个“天补”王朝从未真正建立起来的东西,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彻底崩解。

庞勋站在原“大将军府”——-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的空堂前,雨水顺着破损的屋檐滴落,打湿了他肩头的龙纹刺绣。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混乱,那双曾燃烧着野火的眸子,此刻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映出这末日般的景象。赵武撑着伞,试图为他遮挡风雨,却被他一把推开。

“人都齐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雨声淹没。

“能……能召集起来的,都……都在北门了。”赵武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他知道,这一走,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什么“平均天下”,什么“开创新朝”,都成了这秋雨中最大的笑话。

庞勋最后看了一眼这曾象征着他权力巅峰的府邸,猛地转身,踏着泥水,大步走向北门。他的背影在雨中显得异常决绝,也异常孤独。

北门外,情形更为混乱。所谓的“能战之兵”,也不过是七八千残卒,衣甲不整,面有菜色,许多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惊恐。他们挤在泥泞中,听着各级将官声嘶力竭的呼喝,却难以组成有效的队列。辎重、财物被随意丢弃,堵塞了道路,也阻碍了行军。

“出发!往南!渡过淮水,就有生路!”庞勋翻身上了一匹同样瘦骨嶙峋的战马,挥刀指向南方,声音用尽了全力,却依旧显得空洞。

没有激昂的回应,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默和杂乱的脚步声。这支曾经席卷江淮的军队,如今像一股浑浊的泥石流,在秋雨的鞭挞下,艰难地、漫无方向地向着南方蠕动。目标——淮水。希望——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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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庞勋残部离开宿州的同时,官军的斥候就将消息飞马传回了襄阳。

崔铉接到军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有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峻。“果然南窜了。”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宿州至淮水的一小段距离,“传令元密,淮水防线,一只鸟也不许飞过去!”

“令忠武、宣武诸军,即刻进驻宿州,清剿残敌,安抚百姓。而后,尾随庞逆,保持压力,驱其于淮水之滨!”

“令荆南本部前军,轻装疾进,抢占庞逆南下必经之路的各处隘口,断其流窜山区之念想!”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准的齿轮,驱动着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执行最后、也是最残酷的绞杀步骤。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庞勋残部的移动,在淮水北岸缓缓收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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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的路途,成了庞勋残部的噩梦。

秋雨不止,道路泥泞不堪,人马行走极其困难。士气低落到了极点,逃亡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起初是零星的士卒趁夜溜走,后来发展成小股部队的集体叛逃。庞勋试图弹压,处决了几个被抓回来的逃兵,但恐惧和绝望如同瘟疫,根本无法遏制。

更雪上加霜的是粮草。离开宿州时携带的有限粮秣,在混乱中很快消耗殆尽。沿途村落早已被战火蹂躏过多次,十室九空,根本征不到粮食。饥饿,成了比官军更可怕的敌人。士卒开始挖掘野菜,剥食树皮,甚至出现了争抢尸体的事情。军纪?早已荡然无存。这支队伍,彻底沦为了一股饥饿的流寇。

庞勋骑在马上,看着身边这支不断缩水、不断腐烂的队伍,心如死灰。他曾梦想着打下一片基业,如今却连让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吃上一口饱饭都做不到。那些宏图大志,在冰冷的现实和饥饿的肚肠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陛下……前面……前面就是淮水了!”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泥浆的斥候连滚带爬地跑来报告,声音里带着一丝绝境中看到希望的激动。

庞勋精神一振,猛地抬头望去。透过迷蒙的雨幕,远方,一道浑浊宽阔的水线横亘在天地之间。淮水!到了!

然而,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眼前的情景瞬间扑灭。

淮水岸边,并非预想中的空虚。只见水面上,官军战船桅杆如林,旗帜鲜明,来回巡弋,将整个河道封锁得密不透风。南岸,隐约可见连绵的营垒和飘扬的旌旗,那是元密的淮南军,早已严阵以待。而身后,地平线上,烟尘滚滚,那是尾随而来的忠武、宣武官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群狼。

前有天堑雄兵,后有追兵铁骑。他们,被彻底包围在了淮水北岸这片狭小的滩涂地上。

最后的时刻,到了。

残存的数千“义军”被压缩在河滩上,面对绝境,反而爆发出困兽般的疯狂。不需要庞勋再下令,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淮水,向着那密集的箭雨和刀锋,发起了决死的、也是毫无希望的冲锋。

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官军战船和南岸营垒中倾泻而下,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在泥水中抽搐。试图泅渡的士卒,或被湍急的河水吞噬,或被船上的官军当作靶子射杀。鲜血,瞬间染红了河边的浅滩。

庞勋挥舞着已经崩口的横刀,身先士卒,冲向一艘试图靠岸的官军小船。他双眼赤红,状若疯魔,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几个忠心的老弟兄紧紧跟随着他,用身体为他挡开致命的攻击。

“保护陛下!”

“杀过去!”

呐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落水声,与无尽的雨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乱世枭雄最后的挽歌。

混战中,一支强劲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穿透雨幕,正中庞勋的胸膛。他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低头看了一眼那深入肺腑的箭杆,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是巨大的、解脱般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混合着气泡的浓血涌出。

曾经搅动东南、令朝廷震动的“天补平均大将军”,身躯晃了晃,像一棵被砍断的树,重重地倒在了淮水北岸冰冷的泥泞之中,倒在了他终究未能渡过的天堑之前。

他圆睁的双眼,望着灰蒙蒙的、无尽落雨的天空,仿佛在质问,又仿佛只是空洞地映照着这乱世的苍凉。

主将既殁,残存的抵抗瞬间土崩瓦解。河滩上,只剩下官军清扫战场的呼喝声,以及伤者垂死的呻吟。

一颗曾经灼热逼人、短暂地照亮过晚唐黑暗天空的流星,就此陨落。其光芒,曾令世人侧目,其坠落,亦不过在这浩渺的历史长河中,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旋即被更大的黑暗与沉寂所吞没。

雨,还在下。淮水,依旧沉默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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