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统元年，六月。盛夏的烈日，毫无怜悯地炙烤着关中大地，却蒸不干那浸润在每一寸土壤里的浓稠血气。
黄巢败亡潼关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丧钟，彻底宣告了大齐王朝的覆灭。树倒猢狲散，曾经席卷半壁江山的起义洪流，顷刻间分崩离析。尚在关中的残部，或如秦宗权之流，立刻改旗易帜，摇身变为“讨逆功臣”，更加疯狂地割据地方，纵兵掳掠；或如溃堤的蚂蚁，散入山林乡野，沦为盗匪，加剧着这片土地的苦难。
长安，这座饱经蹂躏的帝都，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并未迎来预想中的“王师凯旋”与秩序重建，反而陷入了更深重、更无序的混乱。
首先入城的，并非纪律严明的官军，而是几支抢先“反政”的原大齐降将部队，以及闻风而来、企图趁乱分一杯羹的地方武装。他们打着“肃清余孽”、“安抚百姓”的旗号，冲入这座已然空虚的城市，进行的却是比黄巢部众更为酷烈、更为彻底的洗劫。
宫阙、府库、寺观、民宅……凡有片瓦存留之处，皆遭反复搜刮。撬不开的殿门用巨木撞开，搬不走的铜柱石兽则被砸碎，只为取出其中可能藏匿的零星金银。昔日藏富于民的东西两市，如今连地基都被掘开数尺。为了一袋发霉的粮食，一匹残破的绢帛，兵匪之间、兵民之间，乃至乱民之间，皆可拔刀相向，血溅五步。
尸体，已经无人清理。腐烂的恶臭与焚烧的焦糊味混合，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而腐朽的气息，笼罩着整座城市，连最炽烈的阳光也无法驱散。野狗和乌鸦变得异常肥硕，它们成群结队，在街巷间逡巡，啃食着无人掩埋的遗骸，绿油油的眼睛在断壁残垣间闪烁，仿佛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在这片人间地狱的图景中，一支约三千人的队伍，却保持着异样的沉默与肃杀，缓缓由西面的金光门，进入了长安。
这支队伍衣甲鲜明，虽也带着征战的风尘，但队列严整，兵刃雪亮，与城中那些如同蝗虫过境般的乱兵截然不同。他们打着的，是“宣武”军镇的旗帜。为首一员大将，身形魁梧，面色沉毅，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刚刚因扼守潼关、逼死黄巢而被唐廷嘉奖，擢升为宣武节度使的——朱温。
朱温骑在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的废墟与惨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者的得意，也无对这片焦土的怜悯。于他而言，这座曾经象征着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至高权力的帝都，如今不过是一块需要清理、并重新打下自己烙印的棋盘。
他没有前往已成瓦砾的大明宫，也没有理会那些仍在争抢的乱兵，而是径直来到了位于城东南，相对保存尚算完好的原宣武军进奏院——这里，将成为他暂时控制长安的据点。
“传令，”朱温下马，对迎上来的心腹将领氏叔琮吩咐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军接管长安城防。驱逐所有仍在滋扰的乱兵，凡有抗拒者，杀无赦。张贴安民告示，但有趁火打劫、奸淫掳掠者，无论何人，立斩。”
他的命令简洁而冷酷。这不是为了拯救这座城市的生灵，而是为了确立秩序——属于他朱温的秩序。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从现在起，这座长安城，由他朱温说了算。
“另外，”朱温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派人去查探，黄巢……还有他那几个核心党羽，如尚让、赵璋等人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务必查清。”
“是！”氏叔琮领命而去。
朱温走进进奏院的正堂，这里虽也遭过洗劫，但骨架尚存。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依旧烟尘滚滚、哭喊隐约的长安城，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黄巢死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但另一个时代，一个更加赤裸、更加血腥的，属于藩镇与武夫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他朱温，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的降将，而是手握强兵、雄踞一方的节度使。这破碎的江山，这无主的权柄，正等待着新的强者去攫取。
而此刻，远在凤翔的郑畋，也正面临着抉择。
龙尾陂大捷和黄巢败亡，使他声望达到顶峰，被流亡蜀中的僖宗朝廷倚为柱石，加官晋爵，委以收复京师、总揽关中各军的重任。然而，郑畋却高兴不起来。
他站在凤翔节度使府的阁楼上，望着东方。长安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但他知道，如今的长安，已非昔日的帝都，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瘟疫和仇恨的泥潭。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些表面上听他号令的藩镇，如王重荣、李克用，乃至那个新近崛起的朱温，个个拥兵自重，绝非善与之辈。自己若贸然率主力进入长安，很可能陷入政治和军事的双重泥沼，甚至被架空。
“叔父，”郑凝绩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朝廷屡次下诏，催促我军尽快进驻长安，以定人心……”
郑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凝绩，你看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吗？黄巢虽灭，然藩镇割据之势已成，个个皆是豺狼之性。长安，如今是块烫手的山芋。谁先伸手，谁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告诉朝廷使者，我军鏖战方歇，需休整补充。且长安残破，饥疫横行，待稍作清理，再行进驻不迟。”
他选择了暂缓。他要坐镇凤翔，遥控局势，让那些军阀们先去长安撕咬一番，消耗彼此的实力。
而就在中原与关中因为权力真空而暗流汹涌之际，帝国的西北角落，那场由沙州“承天”妖乱引发的动荡，也接近了尾声。
张淮鼎与甘州回鹘的联军攻破沙州后，迅速展开了血腥的清算。所有参与“承天”叛乱的核心头目，以及那些手上沾满原唐朝官吏和反对者鲜血的狂热信徒，被逐一搜捕出来，公开处决。首级被悬挂在残破的城墙上，以儆效尤。
肃清之后，便是权力的重新分配。张淮鼎以张议潮侄子的身份，在归义军旧部的支持下，迅速接管了沙州军政。而甘州回鹘则获得了大量的财物“犒赏”以及部分贸易特权，心满意足地退回了自己的地盘。
张淮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沙、瓜十一州的名义，向蜀中的僖宗朝廷上表，陈述“承天”妖乱之祸及平定经过，重申对大唐的忠诚，并请求朝廷正式颁赐旌节。
这封来自遥远边陲的奏表，对于困居蜀中、权威扫地的僖宗和小朝廷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们立刻以最高规格嘉奖了张淮鼎和归义军，正式任命其为归义军节度使，并将沙州平定视为“中兴”的吉兆，大肆宣扬。
然而，无论是蜀中的小朝廷，还是沙州的张淮鼎都明白，这种“忠诚”与“册封”，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上的互相需要。朝廷需要这块招牌来维系摇摇欲坠的法统，而张淮鼎则需要这面旗帜来巩固自己在河西的统治。真正的权力，早已不在那流亡的天子手中，而在每一个手握强兵的节度使帐内。
黄巢这头最大的猛虎倒下了，但他撕开的权力裂口，却并未弥合，反而涌出了更多窥伺的豺狼。中原、关中、河西……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血与火的洗礼后，进行着残酷而赤裸的力量重组。
一场围绕长安控制权，以及未来天下大势的，更加激烈、也更加持久的博弈，已然悄然开始。而朱温，这个刚刚登上权力舞台中央的枭雄，正冷静地擦拭着自己的刀锋，准备迎接下一轮，更为凶险的搏杀。血砺之局，远未终结。
朱温的宣武军如同楔入朽木的铁钉，以其冷酷的效率，开始在混乱的长安强行建立秩序。氏叔琮率领的精锐，不再是劫掠的匪徒，而是化身为无情的执法者。他们分成数队，沿着主要街巷推进，遇到仍在烧杀抢掠的乱兵，不问来历，不分缘由，只有简洁的格杀令。血光频现，惨叫迭起，一颗颗刚刚还在为抢得财帛而狂喜的头颅，滚落在焦土之上。暴力，唯有更彻底的暴力，才能暂时压制。
恐慌的乱兵们，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从最初的负隅顽抗，迅速转为四散奔逃。他们丢弃了刚刚到手的财物，只求远离这些黑衣黑甲、沉默如礁、出手却狠辣无比的宣武军卒。不过一日光景，长安城内明面上的大规模骚乱，竟被硬生生镇压下去。街面之上，除了巡逻的宣武军和偶尔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的幸存者，再难见到活动的身影。一种比混乱更令人心悸的、死寂的“秩序”，笼罩了全城。
朱温并未满足于此。他深知，要真正掌控这座帝都，仅靠武力弹压远远不够。次日，一纸措辞严厉的安民告示便贴满了残存的坊门和市口。告示以宣武军节度使、检校司徒朱温的名义颁布，宣称已奉朝廷密旨（实则子虚乌有），总揽长安防务，申明军纪，凡抢劫、奸淫、杀人、纵火者，无论兵民，立斩不赦，并鼓励告发，赏格颇丰。
与此同时，另一项命令也在暗中执行。宣武军的斥候和精干士卒，如同梳子一般，开始细致地梳理长安的废墟，重点查探大明宫、昔日重要衙署以及可能藏匿人员的秘所。他们的目标明确——黄巢，以及尚让、赵璋、林言等大齐政权的核心人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黄巢的首级，早已被紧追不舍的李克用沙陀骑兵在潼关附近获取，作为战功凭证，快马送往蜀中朝廷请功去了。朱温派出的探马，最终只在含元殿废墟一角，寻获了一具被溃兵剥去袍服、几乎无法辨认的骸骨，据几个被俘的原黄巢近卫指认，似是黄巢亲随“浪荡军”统领林言，死于乱军践踏。
至于尚让、赵璋等人，则如同人间蒸发，再无确切踪迹。有溃兵传言，尚让在潼关大溃时，率少量亲信拼死向西突围，可能欲投河西或吐蕃；赵璋则有人见其换上百姓衣物，混入流民队伍，不知所踪。这些消息真伪难辨，但朱温并不十分在意。树倒猢狲散，几个丧家之犬，已难成气候。他真正关心的，是借此机会，彻底清除长安城内潜在的反抗力量，并……搜寻那些可能埋藏在废墟下的、前朝遗留的财富与机密。
就在朱温忙于整顿长安之际，来自蜀中僖宗朝廷的使者，终于历尽艰辛，抵达了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
使者并非一人，而是一支小小的队伍，代表着流亡朝廷内部复杂的势力平衡。为首的是一位年迈的宗室亲王，象征皇室的存在；实际负责交涉的，则是宰相杜让能（杜牧之弟）麾下的一位精明干员。他们带来的，并非大军，而是一摞摞空白的任命诏书和殷切的期望。
使者们首先抵达的是凤翔郑畋的大营。面对朝廷的嘉奖和催促其尽快进驻长安、主持大局的诏命，郑畋表现得分外恭谨，却又异常坚定地以“士卒疲敝、粮秣不继、长安疾疫未消”为由，请求暂缓入京。他盛情款待使者，言辞恳切，态度却滴水不漏。使者们无奈，只得留下部分犒赏，转而前往长安，试图与已在那里的朱温，以及正从河东方向逼近的李克用等人接触。
当朝廷使者踏入长安城时，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骇得晕厥。尽管朱温的宣武军维持着表面的秩序，但那无处不在的废墟、冲天的怨气与尸臭、以及幸存者眼中那混合着恐惧与麻木的光芒，无不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过何等惨绝人寰的灾难。
朱温在略显寒酸的进奏院正堂接见了使者。他礼仪周到，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对于朝廷褒奖其守潼关、逼死黄巢的功绩，他表示愧不敢当，皆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对于朝廷希望他继续效力、稳定关中、并与其他节度使和睦共处的要求，他满口应承，却绝口不提交出长安控制权或听从他人调遣之事。
“关中初定，百废待兴，温才疏学浅，唯知尽忠王事，守土安民。至于其他事宜，还需陛下与朝廷诸公，从长计议。”朱温语气平和，话语间却将朝廷伸过来的手，轻轻推了回去。他需要朝廷这面旗帜来为自己的权力正名，但绝不会让这面旗帜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使者们心中明了，这朱温，与那拥兵自重的郑畋，乃至远在河东、虎视眈眈的李克用，并无本质区别。所谓的“中兴”、“平叛”，不过是这些军阀扩张势力、攫取权力的借口。朝廷的权威，在这些骄兵悍将面前，早已荡然无存。
他们试图再去联络正率沙陀骑兵驻扎在长安以北咸阳的李克用，却吃了闭门羹。李克用以“军务繁忙，不便见客”为由，直接将使者挡在了营外，态度之傲慢，比朱温更甚。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从河南传来。
原黄巢部将，后“反正”被唐廷任命为蔡州节度使的秦宗权，在确认黄巢败亡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因其地处四战之中，危机感深重，行事愈发暴虐疯狂。他不再满足于割据蔡州，开始纵兵四出，攻掠邻道。其军队所过之处，如同蝗虫，不仅劫掠粮草财物，更将大量百姓掳掠为奴，充作军粮或苦役，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甚至超过了黄巢鼎盛时期。中原大地，刚刚摆脱黄巢之乱的噩梦，又陷入了秦宗权这个新魔头带来的、更深重的黑暗之中。
消息传来，无论是长安城内的朱温，还是凤翔的郑畋，乃至蜀中的小朝廷，都感到一阵寒意。黄巢虽灭，但这天下，并未因此太平。旧的秩序已然粉碎，新的强权正在血与火中孕育、碰撞。藩镇之间的猜忌、倾轧、乃至火拼，似乎已不可避免。
朱温站在进奏院的望楼上，望着南方。秦宗权的暴行，对他而言，是威胁，也未尝不是机会。乱世，方显英雄本色。他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更狠地打击对手。
长安的硝烟尚未散尽，一场范围更广、参与方更多、规则也更加赤裸残酷的权力游戏，已然拉开了血腥的帷幕。血砺之功，才刚刚开始。而这大唐天下的最终归属，将在接下来更加激烈的军阀混战中，逐渐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