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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朔摊开折子,只描了一眼,只见写着“食人魔肆虐,威胁金州卫,急调登州卫一支千户支援,当编制齐全,克期抵达,违令者斩!十万火急”的字样以及“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的金印,不敢多看,他立刻合拢,恭敬递回,垂首躬身,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大人以德报怨,处置妥当,此蕃不仅完成大都督军令,还给了陆千户沙场立功报效朝廷的机会,实在是两全其美,想必陆千户领命时必定是对指挥大人感激涕零的!”

周友义“呵呵”干笑两声,吹着茶叶沫子,未置一言。

刘朔脊背微凉。他知道那陆祖安此去,九死无生!没想到这胖子报复起人来这么狠!他不由得收起初见面时那份隐隐的轻视,心头忌惮大起。

不过心中也是泛起阵阵疑惑,记得公文折子中写的要兵甲齐全,自己是在系统加持下才能达成,如今左千户所还在贼寇手里,陆千户既没领到朝廷的物资,那他本人这么有实力么,只手置办一支千余人的大军?

他谨慎问道:“大人……卑职斗胆请教一事?”

“嗯?”周友义眼皮微抬。

“大都督军令,严令调派的须是满员千户吧?闻听登州卫皆所受创深重,近来又多为流寇所占......莫非陆左所竟能于短短数月间恢复如初?若真如此,陆千户真乃不世奇才?“

“奇才?“周友义嗤笑道:”狗屁的奇才!他那个左千户所,现在还在流贼手上!跟随他的,不过七八个人以为有便宜可占的泼皮无赖。就那几个歪瓜裂枣,都跟陆祖安一起押上路了,都跟着他一起押着‘赴国难’去喽!若真有命走到金州……”他残忍一笑,“自有金州卫的法场刀斧手伺候着!”

周友义似乎也觉得陆祖安这结局有趣至极,憋不住爆发出夸张刺耳的狂笑,“哈......哈哈哈!所以啊,可怜的陆祖安哦......若到不金州,按军法是个死!若到了金州,人员兵甲严重不足也是个死!!哈哈哈......反正怎么都是个死哦!”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浑浊的眼泪顺着肥胖的脸颊挤淌下来。

刘朔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仿佛置身冰窖。若非绑定系统,就算昨日未死在那帮禽兽手里,八成早晚也会像陆祖安一样死于某次军令。心底泛起兔死狐悲的情绪,脸上却不得不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讪笑,硬陪了几声”哈哈......哈哈.......哈哈......“

好在周友义终于收住了这瘆人的笑声,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笑出的泪花,似乎想起了正经事。那双兀自残留着浑浊笑意的眼睛盯住刘朔:“对了安民,听闻你那威海千户所,之前也被哥布林祸害成了鬼域?如今……听说经营得好生兴旺了?”

刘朔心头一紧!那百名招摇过市的骁骑,还有在钱氏商会面前搬运物资的军士,自己这点家底怕是早已入了对方耳目。他脑中飞速盘算,当即打好腹稿,谨慎回道:”卑职身受国恩,自不敢懈怠,多方招募流民,侥幸收拢了些溃勇,勉强拼凑得火铳兵三百、轻骑......三百骑不到。此皆仰赖朝廷洪福,大人威名......”他故意说得磕绊,显出艰难困顿之相。

“三百骑?!”周友义的小眼睛骤然放大了一圈,肥厚的下巴点了点,露出夸张的惊讶之色,“啧……原以为至多招了几个流民打理下衙院,不曾想安民老弟!你竟已聚得近千精锐!还有数百精骑!到底不愧老刘家几百年的底蕴!有手段!”那羡慕惊诧的语气底下,分明滚动着一丝审视与探究。

“坏了!还是藏拙不够......”刘朔心中懊恼,“大人谬赞!实在惶恐!”他脸上适时地堆满苦涩,“离京之前,卑职深知重建卫所耗资巨大,厚着面皮向几位至交同窗拆借银两以应急需......如今这威海所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匹布,都是砸下去的雪花银啊!不瞒大人说......如今下官早晨那碗碎米粥,都恨不得数着米粒下锅!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八瓣来用......”他语气越发凄惨,简直要挤出几分穷酸泪来。

周友义只是“唔”了一声,对这番哭穷之词不置可否。他忽然抬手指了指角落里那抹素白的身影,话锋诡异地一转:“安民啊,你可知道这位娘子是谁?”

刘朔的目光悄然扫过角落那位始终低垂螓首的美妇,此刻她双手紧攥着素色衣袖,指节发白。

不知周友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小心应道:“卑职……不知。”

“你自然不知!”周友义呵呵笑着,神色间却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狎昵和显摆。

“这位乃是前都指挥使,世袭子爵李明远李大人之遗孀——何氏娘子也!昔日哥布林劫掠登莱,李指挥身先士卒,力竭殉国!实乃我辈武将楷模,朝廷股肱之臣!惜哉!痛哉!”

他竟还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两声,仿佛极为感佩。

紧接着,却见他伸出一根粗粝的手指,轻佻地便去勾挑美妇那如玉般的下颌,啧啧道:

“可怜遗下这对孤儿寡母!那孩儿才八岁,自然无法袭了这指挥使的世职。这不?朝廷才特遣周某人‘署理’卫务嘛!只待这娃娃能活着长到十四岁,自当让其承袭这世职与爵位。”

何氏被当众如此冒犯羞辱,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死死垂着头,面色惨白如纸,看不出半分血色。

周友义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指,放在鼻翼下深深嗅了嗅,一副色授魂与,满面陶醉:

“何娘子感念周某庇护其子周全之大恩,自愿舍弃子爵夫人身份,委身于我,作个使唤人侍奉枕席,以报万一......唉!我周某人君子坦荡,本欲推辞,奈何她心意至诚,以死相逼,才勉强应承下来......君子有成人之美,也是无可奈何呀......”他假惺惺地摇头晃脑。

刘朔暗道无耻,偷瞥一眼何氏,见依旧低眉顺眼立一旁,刘朔却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死灰中,刹那间迸裂出的怨毒!只是一闪即逝,旋即被更深的绝望与麻木吞没。

“然而......”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瞟向刘朔,带着赤裸裸的戏谑:

“何氏虑及我这‘署理指挥使’的清誉,执意不肯操办纳妾礼,只求在内宅清静......这岂不委屈了她?然如此美事,竟无人与她相贺,每每思此,老夫便深觉亏欠于心哪!”

最后这话落音时,他那双贪婪浑浊的死鱼眼,已是不带丝毫掩饰地、直勾勾地钉在了刘朔脸上。

刘朔心头雪亮——戏肉来了!这老胖子明牌劫财!

刘朔知道今天不出血是不行了,拱手涩声道:

“李指挥忠烈双全,下官敬仰万分!大人抚恤忠良之后,耗资必巨......属下稍后便遣人献上纹银千两,伏乞大人代转,以慰忠烈在天之灵!咳咳......”

刘朔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安民!当真是痛快人啊!”周友义的笑容顷刻间舒展开了,像是得到了满意猎物的饕客!

“这份心意厚重,老夫也不能没有表示不是?”他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随即咧嘴一笑,竟指着何氏道:

“这么着,稍后安民你便将何娘子带回威海所小住些时日,十天半月皆可!娘子虽比你虚长几岁,这识情知趣儿的风情......嘿嘿,保管不比你在京里的那些花魁娘子差!”那话语中的暗示与污秽,几乎糊了满堂。

“老匹夫!这是要拉老子下水,摊上霸占忠烈遗孀的腌臜污名!其后必有更大的图谋!”刘朔心中警铃大作,后背寒毛倒竖!

他望向何氏,只见她身躯猛烈一颤,抬起头狠狠剜了周友义一眼,那眼神中的羞愤、绝望、麻木浓得要溢出来,旋即便又如木偶般垂下了头,认命般死寂不动。

纵是刘朔早知这时代顶层权贵们毫无下限,此刻也几乎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这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李明远说起来也是他父亲刘守义的顶头上司,捐躯赴国难,遗孀却被如此折辱!

何氏如此隐忍苟活,想必不过是为了她那八岁的孩儿能平平安安长大,保住他李家那份世代承袭的爵位与军职

想到这里,一股浊气顶到喉头。

电光石火间,一个推诿的法子浮现脑海。

他猛地挤出满脸悲痛与庄重,深深弯腰作揖:

“指挥使大人厚恩!下官......下官心领之至!然......然卑职父亲大人不幸殉国,英魂不远。刘朔昔日虽荒唐,如今尚在重孝之中!念父亲养育深恩,断不敢因一时之情欲,恐伤父亲在天之灵!恳请大人见谅!”

他这番话说得悲戚恳切,将“孝义”牌坊高高举起。

“孝义”二字压下来,周友义那点挟美以胁的龌龊心思便显得极其难看。他嘴角的笑容僵住了,讪讪地收回手,颇为败兴地嘟囔道:

“哦......孝期,那确是顶要紧的大事......唉!可惜,可惜了这番机缘!安民你是真不了解何娘子的妙处......罢了!”

他悻悻然地摆摆手,勉强挤出宽容的姿态,“那......待安民出了孝期,再来接人便是。那时再好好品上一品,方知老夫所言不虚!”

他顿了顿,脸色一正,迅速将那股子猥琐收起,语调又转回那副“忠厚长者”模样:

“话说回来,安民年轻有为,才学卓着,更难得的是......孝义无双啊!实属当世罕见的好儿郎!”

他话锋再次突兀一跳,声音陡地尖锐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哪似那般猪狗不如的腌臜货,尽在背地里做那蝇营狗苟、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刘朔怕又落入话语陷阱,只是拱手道:

“不敢当,当不得指挥大人夸赞。”

周友义不理会,目光如钩,紧紧攫住刘朔:

“若咱们登州卫上下,若人人都似安民老弟这般识大局、顾大体、明大义......”

说着说着,他那张胖脸竟又怒气勃发,骤然一巴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跳:

“偏偏,就有那么些不开眼的混账无赖,整天满登州编排谣言,说我周友义强占了忠良遗孀,还说周某贪图李家爵位和这指挥使世职,必会害了李家小子,去掉这署理二字。”

刘朔暗瞥一旁的何氏,正颤抖如筛糠,手撑着桌案,似就要委顿倒地。那边周友义说到这,又愤然起来,逼视刘朔道:

“安民你是在京师见过大世面的,我汝南侯周家,累世公候啊,我堂堂侯府嫡子,虽未袭爵,但在京师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富贵没享过,会贪图这三瓜两枣?”

刘朔被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盯一激灵,心头警兆大作当即急切惶恐道:

“这等荒诞谣言,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辈见大人署理卫事,忠心谋略深得朝廷信任,眼红嫉恨之下,才在坊间嚼舌,煽惑无知小民!登州地方闭塞,小民愚昧,何曾见识过侯府高门的气派恢弘?更不晓得大人本就在在富贵云端,区区指挥使之位哪能入眼。以大人之能,如要做官,莫说这小小的登州卫,便是那一镇总兵还不是唾手可得?”

周友义脸上寒霜稍霁,紧抿的嘴角拉成一抹毫无温度的弧线:

“安民老弟果然是明白人。”他踱回主位,重新坐下,太师椅发出沉重的呻吟声。

“谣言虽可厌,却也像那臭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拍死几只也无甚用处。真正可虑的是......”他端起冷了大半的茶盏,盖子刮着碗沿,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眼下我登州卫刚遭大创,百废待兴,各处卫所嗷嗷待哺,都伸着手向我要钱要粮!我这指挥使衙门,也不是聚宝盆、摇钱树啊!府库空虚,老鼠进了都得抹着眼泪出来......”

他目光如刀,再次钉在刘朔脸上:

“偏偏就在这时,都察院那些坐而论道、不识兵戈险苦的言官老爷们!竟也听信了小报告,说什么登州卫重建款项调度不明,物资发放不清!还要派个劳什子御史来查账!”

刘朔只觉心跳如鼓。来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前面那些都是虚的,这里才是真正张开的口袋等着自己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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