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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风雪时,邢台府的街道还覆着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冻透了的骨头在呻吟。驿馆院内的梧桐枝桠上挂着冰晶,风一吹便簌簌落下,碎在雪地里,转眼就融成一滩细小的水渍。赵烈刚推开房门,凛冽的寒气就裹着雪粒子扑了满脸,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棉甲领口,目光扫过院角时,正好撞见李三带着两名士兵在检查囚车。

那辆囚车是去年从叛军手里缴获的,木架上还留着刀砍斧凿的痕迹,如今车轮裹了粗布防滑,车锁又加了三道铁栓,像是怕里面的人长了翅膀飞出去。李自成和李过裹着破旧棉絮,缩在车里闭目养神,棉絮上还沾着草屑和泥点,显然是一路颠簸没来得及清理。只有听到脚步声时,李自成才会缓缓抬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几分桀骜,像头被困住却仍没断了锐气的狼。

“将军,早饭备好了,灶上温着热粥和烙饼,还切了点咸菜。”李三迎上来,双手往嘴边凑了凑,呵出一团白气,又压低声音道,“昨夜值守的弟兄说,囚车里没动静,就是李过半夜哼唧了两声,听着像是冻着了——要不要给他们添件棉袍?毕竟还得押到北京交差,真冻出个好歹,朝廷那边不好说。”

赵烈顺着李三的目光看向囚车,李过正侧着身子,肩膀微微发抖,嘴唇冻得发紫。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他们当年在陕西劫掠时,可没给冻饿的百姓留过一件棉衣、一口热饭。这点苦,是他们该受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朝旁边的士兵递了个眼色——等队伍出发前,往囚车里塞两捆干稻草,至少能挡点风。

目光扫过院墙角落,雪地上还留着新鲜的马蹄印,朝着西向官道延伸,蹄印边缘的雪没来得及化,显然秦峰和五名燧发枪兵刚出发没多久。赵烈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秦峰是他在漠北时就带在身边的兵,不仅身手好,脑子也活,当年在贺兰山跟蒙古兵周旋,硬是凭着五个人拖了敌军半个时辰,这份能耐,送封信应该没问题。

转身往厅堂走时,刚迈过门槛,就见一名驿卒捧着书信快步进来,驿卒的棉帽上落满了雪,鼻尖冻得通红,双手却把书信捧得端正,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宝贝:“将军,刚从驿站转来的,说是京城兵部直发的,封皮上标了‘急’字,小的不敢耽搁,一路跑着来的。”

信封上的火漆印是兵部的狮子纹,鲜红的印泥在晨光下泛着冷光。赵烈拆开时,指尖触到信纸,还带着点驿站火盆的余温,可看清上面的字迹时,他的眉头瞬间拧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信是兵部尚书杨嗣昌所写,字迹遒劲,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急功近利的浮躁——陕西巡抚孙传庭已察觉商洛山匪患异动,原定正月十五的巡查计划不变,反而要提前三日出发,美其名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想抢在赵烈抵达陕西前立下清剿之功,好在朝堂上压过周延儒一头。

“胡闹!”赵烈将信纸“啪”地拍在桌上,桌上的粥碗都震得晃了晃,热气氤氲着他的脸,却没能压下他的怒意,“孙传庭虽懂兵事,却不知匪患具体部署!黑风口窄路设伏,老鸦岭易守难攻,他带着二十来个护卫就想‘出其不意’?简直是拿自己和随行兵士的性命当赌注!”

李三凑过来,借着晨光快速扫了一遍信纸,脸色瞬间变了,手里的烙饼都忘了咬:“这可怎么办?秦峰刚走没多久,就算他骑马再快,从邢台府到西安府最少也得两昼夜,孙巡抚要是提前三日出发,现在说不定已经出了西安城——万一他真往黑风口去了,那不是正好撞进匪窝里?”

“没有万一。”赵烈打断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脑子里飞速转动。他想起昨天陈九给的地形图,黑风口的弯道处能藏三十人,老鸦岭的山洞里还能埋伏五十人,孙传庭那点人手,连塞牙缝都不够。“秦峰走的是邢西官道,孙传庭从西安去商洛镇,大概率会走同一条官道的支线,两条路在落马坡交汇——我得给他留个记号,让他能提前截住孙传庭的队伍。”

他立刻叫人取来纸笔,砚台里的墨还带着点冰碴,赵烈却不管不顾,快速画了一张简易路线图,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官道与支线交汇的“落马坡”处,他特意画了个红圈,又写下一行字:“匪患设伏黑风口、老鸦岭,人数逾八十,皆有刀箭。孙巡抚若提前出发,务必劝其驻留落马坡,待我大军至陕再议。赵烈字。”

写完后,他将信纸折成小块,塞进一个涂了蜡的竹筒里——蜡能防水,就算路上再下雪,也不怕信纸被浸湿。又找来驿馆里最熟悉官道的驿卒,那驿卒叫王二,常年跑邢西官道,哪段路有坑、哪处有驿站,闭着眼都能说出来。赵烈把竹筒塞进他手里,又递过去二两银子:“王二,你骑快马追上秦峰,把这个竹筒交给她,告诉她,落马坡是关键,无论如何要在孙巡抚经过前赶到。这银子你拿着,路上买些热食,再给马换两回草料,别省着。”

王二接过银子,指尖捏着冰凉的竹筒,心里又热又慌:“将军放心!小的从十六岁跑官道,就没误过事!就算是连夜赶,也一定把竹筒送到秦百户手里!”他揣好银子和竹筒,转身就往马厩跑,脚步声在院子里响得急促,像是在跟时间赛跑。

赵烈站在院门口,看着王二翻身上马,马蹄扬起的雪沫溅在墙上,又簌簌落下。他心里仍有些不安,邢西官道虽说是官道,却也常有小股匪患出没,尤其是过了临城县那段,山高林密,最容易藏人。秦峰只带了五名燧发枪兵,既要赶路,又要留意孙传庭的队伍,万一遇到匪患,怕是要吃亏。

“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李三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打包好的烙饼,递了一个给赵烈,“灶上的人说,再耽搁下去,粥就凉了。而且要是再晚,怕是赶不上正月十五前到北京了——内阁那边还等着李自成的口供呢。”

赵烈接过烙饼,咬了一口,麦香混着炭火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温热的饼子顺着喉咙往下滑,稍稍驱散了些寒意。他抬头看了看天,晨光已经爬过了驿馆的墙头,雪也小了些,只有零星的雪粒子还在飘:“现在就走。让弟兄们把剩下的烙饼都打包带上,热水装进水囊,囚车再检查一遍,尤其是车锁,别出什么岔子。半个时辰后,院门口集合。”

“得令!”李三应了一声,转身就去传令,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惊醒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半个时辰后,队伍准时启程。二十来个士兵排成两列,护着中间的囚车,脚步踩在薄冰上,发出整齐的“咯吱”声。士兵们的棉甲上很快又落了一层白霜,睫毛上也结着细碎的冰粒,却没人敢懈怠,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押解反贼可不是小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赵烈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邢台府的城门,城门上的“邢台”二字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心里默默念着:秦峰,王二,一定要把信送到。孙传庭不能出事,商洛山的百姓也不能再遭罪了。

与此同时,秦峰正带着五名燧发枪兵在邢西官道上疾驰。马蹄踏过积雪,溅起的雪沫打湿了裤腿,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割得生疼,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紧紧握着缰绳,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马是驿馆里最好的快马,可跑了这么久,也有些乏了,鼻孔里喷着白气,四蹄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蹄印。

“百户大人,前面就是岔路口了!”一名叫张强的士兵大声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变形,“左边是去西安的主官道,右边是去商洛镇的支线——咱们往哪走?”

秦峰勒住马,停下来喘了口气,冷风灌进嘴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抬头看了看路牌,路牌上的字被雪覆盖了大半,只能隐约看清“西安”“商洛”两个词。他心里盘算着:孙传庭要去商洛镇巡查,按常理应该走支线,可杨嗣昌的信里说他要提前出发,说不定已经出了西安城,现在正在支线上——要是走主官道,怕是赶不上了。

“走支线!”秦峰果断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咱们抄近路,说不定能追上孙巡抚的先头部队。张强,你跟在我身后,其他人殿后,注意观察四周,别被匪患盯上。”

“是!”五名士兵齐声应和,调转马头,跟着秦峰往支线走。支线比主官道窄了不少,路面上的积雪也更深,马蹄陷进去,没到脚踝,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秦峰心里急,却不敢催得太狠——马要是累垮了,就算赶到了岔路口,也追不上孙传庭的队伍。他只能时不时地拍一下马脖子,低声道:“再快点,再快点,别误了大事。”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隐约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秦峰心里一紧,立刻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拔出腰间的刀,警惕地盯着前方:“都别出声,注意隐蔽!”

五名士兵立刻翻身下马,躲在路边的大树后,燧发枪端在手里,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开火。秦峰则牵着马,慢慢往前挪了几步,透过树缝往前看——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里,大约有二十人,都穿着官府的服饰,簇拥着一顶青布轿子,正慢悠悠地往前走。轿子旁的护卫手里拿着长枪,腰间挂着腰刀,看起来像是官府的护卫队。

“是官府的人!”张强凑过来,压低声音道,“看他们的服饰,像是陕西巡抚衙门的人。”

秦峰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轿子旁的旗帜——旗帜是绯色的,上面绣着一个“孙”字,正是陕西巡抚孙传庭的旗号!他心里一喜,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连忙翻身上马,催马迎了上去,大声喊道:“前方可是陕西巡抚孙大人的队伍?我是赵烈将军麾下百户秦峰,有紧急军情要禀报孙大人!”

队伍停下,一名穿着黑色劲装的护卫队长骑马走了出来,手里握着长枪,警惕地看着秦峰,眼神里满是戒备:“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巡抚大人的轿子!可知拦驾是死罪?”

“我有赵烈将军的手信和内阁密令抄件,关乎孙大人的性命,必须当面交给孙大人!”秦峰说着,从怀里掏出密令抄件,高高举起,“我知道拦驾不妥,可此事紧急,若是耽误了,孙大人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护卫队长犹豫了一下,他看秦峰一行人穿着军甲,不像是匪患,可也不敢轻易放行。他翻身下马,走到轿子旁,撩起轿帘,低声说了几句。轿帘掀开,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面容清瘦,颔下留着短须,正是陕西巡抚孙传庭。他看着秦峰,眉头皱了皱,声音带着几分疑惑:“赵烈将军?他不是在押解李自成、李过去北京吗?怎么会有信给我?”

“大人,此事紧急,容我细说!”秦峰催马走到轿旁,翻身下马,双手将密令抄件和赵烈的手信递了过去,“王自用残部与商洛山匪患勾结,要在您巡查时设伏劫杀!赵将军已通过内应查明,匪患分别埋伏在黑风口和老鸦岭,黑风口有三十人,皆持弓箭;老鸦岭有五十人,有刀有枪,就等着您自投罗网!”

孙传庭接过信,手指有些颤抖,他快速看了一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里的信纸都差点掉在地上。他抬头看着秦峰,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发颤:“你说的是真的?匪患真的要在黑风口和老鸦岭设伏?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巡查路线?”

“千真万确!”秦峰郑重道,“我们的内应在匪窝里当厨子,这些消息都是他偷偷打听来的,还画了详细的地形图,标注了匪患的人数和武器。赵将军本来派我连夜赶来,就是想让您推迟巡查时间,等他押解李自成、李过到北京后,就立刻带兵来陕西,与您一同清剿匪患——可没成想,杨大人竟让您提前出发!”

孙传庭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我何尝想提前出发?杨嗣昌大人三封急信催着,说‘匪患疥癣之疾,当速除之,以免夜长梦多’,还说我要是再拖延,就是‘养寇自重’。我也是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提前出发——现在看来,是我鲁莽了,差点把自己和弟兄们的性命都搭进去。”

他抬头看向秦峰,眼神里满是感激:“多亏赵将军及时报信,不然我这次怕是真要栽在商洛山了。赵将军这份情,我孙传庭记在心里。”说罢,他立刻转身,对着护卫队长大声下令:“队伍掉头,回西安!传令下去,让西安府衙加强戒备,再派斥候去商洛山探查,等赵将军的大军到了,咱们再议巡查之事!”

护卫队长有些犹豫,他看着孙传庭,低声道:“大人,这要是回了西安,杨大人那边怕是会怪罪——毕竟是他亲自下令让您提前出发的。”

“杨大人那边我去解释!”孙传庭打断他,语气坚定,眼神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决绝,“比起在杨大人面前邀功,保住西安的安稳、保住弟兄们的性命更重要!真要是出了岔子,别说立功,咱们谁都活不了!”

护卫队长见孙传庭态度坚决,不再犹豫,立刻转身去传令。队伍很快掉过头,朝着西安的方向走去,青布轿子在队伍中间,走得比来时快了不少。

秦峰站在路边,看着队伍渐渐远去,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雪沫,心里想着:将军,我没辜负你的托付。孙传庭安全了,商洛山的百姓也暂时安全了。

而此时的赵烈,正带着队伍在邢东官道上前行。风雪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士兵们的脸上都带着几分疲惫,却没人抱怨,只是默默地往前走——他们知道,早一天到北京,就能早一天去陕西清剿匪患,早一天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赵烈勒住马,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驱散了不少寒意。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预感——秦峰那边,应该已经得手了。孙传庭不是糊涂人,知道轻重,肯定会暂时放弃巡查,回西安等他。

他催马赶上队伍,大声道:“弟兄们,加把劲!咱们早点到北京,早点把李自成、李过交给朝廷,早点去陕西!等把那些匪患都剿灭了,咱们就找个地方,好好喝一顿,让百姓们也过个安稳年!”

士兵们齐声应和,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震得树枝上的雪又簌簌落下。囚车里的李自成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看着赵烈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愤怒,却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敬佩。他征战多年,见多了朝廷官员的腐败无能,像赵烈这样,既懂兵事,又心系百姓的将领,实在少见。他知道,这个男人,或许真的能平定天下的叛乱,让大明重归太平。

赵烈像是察觉到了李自成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四目相对,李自成立刻低下头,不再看他。赵烈嘴角勾了勾,没说什么,只是催了催马,继续往前走。

前方的路还很长,风雪或许还会再来,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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