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九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年关将近，京师本应逐渐洋溢起辞旧迎新的喜庆氛围，然而，又一则噩耗吹散了这丝暖意——曹国公李景隆，薨了。
这位身份特殊、一生大起大落、晚年虽远离权力中心却依旧备受关注的老牌勋贵，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他的去世，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朝野上下激起了层层涟漪，更多的是令人唏嘘感慨。
陈兴闻讯，换上了一身庄重的深色常服，前往曹国公府吊唁。
府邸门前车马稀疏，比起当年鼎盛时门庭若市的景象，显得格外冷清。
灵堂布置得还算体面，但前来吊唁的，多是些与他李家有旧谊的老辈勋贵和些微末小官，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
陈兴上前，捻香，行礼。
他看着灵柩前那幅略显陌生的李景隆老年画像，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伤感，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沧桑。
这几年，他送走的人太多了。不仅仅是郑和。
宣德四年忠诚干练、被誉为“永乐盛世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夏原吉走了，朝堂失去了一根重要的支柱。
宣德五年老成持重、历经五朝的吏部尚书蹇义也溘然长逝，带走了无数关于洪武、永乐朝的人事记忆和官场智慧。
还有更多他曾并肩作战、或是对手、或是点头之交的勋贵、将领、文臣…如同秋叶般，一片片凋零。
每一次葬礼，都像是在他心头又加了一层无形的重量。
他看着那些曾经鲜活、叱咤风云的面孔，一个个变成灵牌上的冰冷名字，变成史书上的几行记载。
站在送别的人群中，仿佛一个孤独的看客，目睹着一场又一场无声的落幕。
眼泪，早已在一次次告别中流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刻入骨髓的寂寥。
在吊唁的人群中，他看到了几张同样苍老而熟悉的面孔——几位硕果仅存的老牌勋贵和致仕的老臣。
彼此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物伤其类的悲凉和一种“下一个不知轮到谁”的无奈。
他们简单地拱拱手，低声交谈几句，说的也无非是“节哀”、“保重身体”之类的套话，所有的感慨和回忆，都藏在了浑浊的眼神和颤抖的叹息里。
这哪里是吊唁李景隆，分明是一群旧时代的残党，在借着这个机会，做一次无声的集体告别。
葬礼结束后，陈兴心情沉重地正准备回府，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赶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低声道：
“公爷留步，陛下口谕，请公爷散朝后至乾清宫暖阁一叙。”
陈兴微微颔首，心中了然。朱瞻基此刻召见，绝不会是为了寻常政务。
陈兴跟着引路太监步入乾清宫暖阁时，意料之外地听到了一阵清脆悦耳的蟋蟀鸣叫——“唧唧吱，唧唧吱”。
只见朱瞻基并未伏案批阅奏章，而是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前的小几上摆着一个澄泥蟋蟀罐。
他正微微俯身，用一根细软的芡草，小心翼翼地撩拨着罐中的一只促织。
那蛐蛐似乎被激怒了，振翅发出更响亮的鸣叫，显得颇为神骏。
听到脚步声，朱瞻基抬起头，看到陈兴，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尴尬又带着点怀念的笑容，将手中的芡草放下：
“姑爷爷来了？快坐。让您见笑了…批了一上午折子，头昏脑涨，偷闲摆弄一下这小玩意儿，倒觉得松快些。”
陈兴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蛐蛐罐上，眼神微微一动，非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赞同，反而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依言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你平时辛苦，偶尔娱乐娱乐，劳逸结合嘛。何况，此物虽小，亦有趣味。”
朱瞻基见陈兴并未如那些古板文臣般劝谏，松了口气，兴致也高了些，指着罐中那只有些焦躁的蛐蛐道：
“姑爷爷您看，这‘黑金刚’品相如何？可是朕…是我好不容易才淘换来的，牙口好，性子烈，是个常胜将军。”
陈兴凑近看了看，点点头：“头色深，六足粗壮，翅纹也亮，确是良品。”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带着一丝悠远，
“看到它，倒让我想起…你小时候，就极喜欢这些小虫儿。有一次，你皇爷爷让我去教你功课。”
“结果在书房外就听到唧唧吱的叫声。推门一看，你正趴在书案底下，看得入神，连我进来了都没发觉。”
朱瞻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泛起一丝难得的、属于少年人的羞赧和怀恋，哈哈笑了起来：
“姑爷爷您还记得！是啊…那时候不懂事，光知道好玩，还被您抓了个正着！”
“当时可吓坏了，生怕您告诉皇爷爷，少不了一顿训斥。”
陈兴也笑了，眼中满是慈和：
“我可没告状。记得，只是蹲下来，陪你看了一会儿。还问你，可知这蛐蛐为何鸣叫？为何相斗？”
朱瞻基的眼神亮了起来，那段尘封的记忆清晰浮现：
“记得！太记得了！您当时说，鸣叫是为了求偶，为了划定地盘，是生存的本能。”
“相斗，则是为了争夺资源，为了繁衍后代。您还让我观察它们如何用触角感知世界，如何振动翅膀发声…”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小小的玩意儿身上，竟藏着这么多学问！比光背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
他的语气兴奋起来，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充满好奇的小皇孙。
陈兴颔首：“万物皆有理。格物致知，未必非要盯着圣贤书。”
“一草一木，一虫一鸟，若能静心观察思索，皆能有所得。”
“你如今处理朝政，权衡利弊，调度资源，与这蛐蛐争鸣相斗之理，未必没有相通之处。知其性，方能顺其势，导其利，避其害。”
朱瞻基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澄泥罐壁。
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那只“黑金刚”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朱瞻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知其性，顺其势…可惜，有些东西，知道了，却未必能逆得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冬日天空，眼神空洞而遥远。
“姑爷爷，”他忽然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兴，那眼神里没有了帝王的威严。
只剩下一个疲惫不堪、甚至有些脆弱的中年人的坦诚，“我…感觉自己也快撑不了多久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暖阁中炸响！尽管陈兴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朱瞻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心中仍是猛地一沉！
“瞻基！”陈兴急声道，“不要乱说！你只是操劳过度，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朱瞻基摆摆手，打断了陈兴的话，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
“姑爷爷，您就别宽慰朕了。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比父皇当年…还不如。”
“夜里盗汗，咳嗽一直断不了根，批几本奏章就眼前发黑…太医署那帮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开的药吃了也不见大好。我…心里有数。”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个蛐蛐罐，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重压：
“可是…镇儿他还那么小…才七岁多…懵懵懂懂，字还没认全呢…我要是…”
“要是撒手走了，把这偌大的江山，这内忧外患的摊子丢给他…我…我实在是…”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微微发红，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泛白。
那是一个父亲对幼子最深沉的担忧，一个帝王对未竟事业最无力的遗憾。
陈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当。
他站起身，走到朱瞻基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无比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瞻基！我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定竭尽全力，护佑镇儿周全！”
“辅佐他稳定朝局，廓清寰宇！此心天地可鉴，纵九死亦不悔！”
朱瞻基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却依旧脊梁挺直如松柏的姑爷爷，眼中水光闪烁，是感动，更是依赖。
他用力点了点头，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知道…我知道…这大明，这朱家的江山，到头来，还是要靠姑爷爷您…”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换了个稍显轻松却依旧沉重的话题：
“趁着…趁着我身子还能动弹，脑子还清醒…姑爷爷，今年年三十，您带着崇宁奶奶，一起进宫来吧。”
“就咱们自家人，和皇后、镇儿、钰儿他们娘几个，一起吃顿团圆饭。”
“平常宫里规矩大，吃得拘束，这次咱们不论那些虚礼，就像寻常百姓家那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
陈兴心中酸楚，知道这或许是朱瞻基心中所剩无几的、对家庭温暖的期盼了，立刻应道：
“好。崇宁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朱瞻基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但随即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
“还有，正月初一，祭天大典之后…姑爷爷，您再陪我…去一趟太庙吧。”
“我想去给列祖列宗…再上一炷香。有些话…想跟他们说说。”
暖阁内，那只叫做“黑金刚”的蛐蛐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而坐在它旁边的两位大明最有权势的男人，却沉浸在静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