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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深秋的上海,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冷。

沈书鸿蜷缩在三马路“同福客栈”的小阁楼里,木板床吱呀作响,窗外的雨丝斜斜飘进来,落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晕开一片片浅灰的印子。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指尖却还是凉的——不是因为冷,是因为胸口那处空荡荡的慌。

怀里的铜胎画珐琅烟盒硌着肋骨,是这三天来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东西。烟盒的棱角被他摸得光滑,浅紫曼陀罗花的纹路透过衣料传来细微的触感,像曼卿去年秋天在北平胡同里,落在他手背上的槐树叶,轻得让人心尖发颤。

三天前,他坐在从北平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怀里揣着厚厚一叠稿子,还有给曼卿买的桂花糕。稿子是他熬夜改了七遍的小说,投给上海《小说月报》的,编辑来信说“若稿件合意,可付五十块大洋稿费”。五十块啊,够他在北平租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够他请曼卿去“全聚德”吃烤鸭,够他把这支烟盒里装满她最爱的奶糖,再郑重地交给她——就像他在心里演练了一百遍的那样:“曼卿,等我赚到稿费,就用这烟盒装喜糖,好不好?”

可火车刚过苏州,就遇上了劫匪。

三个蒙着脸的汉子踹开车厢门,刀光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冷光。乘客们吓得缩在角落,沈书鸿下意识地把稿子和钱袋往怀里塞,却被劫匪一把揪住衣领。“把值钱的都交出来!”劫匪的声音粗哑,刀背抵在他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发麻。

他死死攥着怀里的稿子,那是他的希望,是他和曼卿的未来。可劫匪的脚狠狠踹在他的腰上,剧痛让他蜷起身子,稿子和钱袋还是被抢走了。混乱中,他只来得及死死抱住胸口的烟盒——那是他出发前,特意去“老天利”珐琅厂取的,还没来得及送给曼卿,绝不能丢。

劫匪下车后,车厢里一片哭声。沈书鸿趴在座位上,腰上的疼一阵阵钻心,可更疼的是心里的慌。稿子没了,钱没了,他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人,瘫在座位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农田,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他不是哭疼,是哭自己没用。曼卿送他去火车站时,站在槐树下,穿着浅蓝的布旗袍,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茉莉,轻声说:“书鸿,我等你回来。”她的眼睛亮得像北平的星星,里面装着满满的信任,可他呢?连稿子都没能护住。

火车到上海时,天已经黑了。他拖着受伤的身子,在陌生的街道上转了半天,才找到这家最便宜的客栈。阁楼里没有桌子,他就把包袱铺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地找——他总觉得稿子能找回来,钱能找回来,可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还有这支沉甸甸的烟盒。

“吱呀”一声,阁楼的门被推开了。客栈的伙计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汤碗在托盘里晃着,热气氤氲了伙计的脸。“沈先生,您趁热喝吧,掌柜的说看您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伙计把汤碗放在床沿上,叹了口气,“这年月,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沈书鸿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伙计走后,他端起汤碗,热汤滑进胃里,稍微驱散了些寒意。汤里只有几片青菜和豆腐,可他却吃得很慢,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汤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他想起曼卿在家给他做的疙瘩汤,里面放着她腌的咸菜,还有一颗荷包蛋,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

吃完汤,他从包袱里拿出信纸和笔。信纸是曼卿给他买的,带着淡淡的兰花香,笔是她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给他买的“湖笔”。他坐在床沿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想给曼卿写封信。

“曼卿吾爱:”

开头的五个字,他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煤油灯的光昏黄得像要融进夜里,照亮他眼底的红血丝。他该怎么说呢?说他稿子丢了?说他钱没了?说他现在像个乞丐一样,住在上海的小阁楼里?

他想象着曼卿收到信时的样子,她一定会皱着眉头,眼睛红红的,担心地念叨“书鸿会不会冻着,会不会饿着”。他不能让她担心,绝对不能。

“吾已平安抵沪,一切顺遂。”他接着写,笔尖在信纸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一小团黑点,像他此刻慌乱的心。“《小说月报》编辑见吾稿件,甚为满意,约吾明日详谈,稿费或可多取些。上海甚暖,不比北平寒冷,汝勿念。待吾事毕,便买些上海的点心回去,给你尝尝‘沈大成’的双酿团,据说甚甜。”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走。他骗曼卿,骗她一切都好,骗她他很快就能回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连明天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编辑的地址被他夹在稿件里,一起被劫匪抢走了,他连《小说月报》的编辑部在哪里都找不到。

写到最后,他想起曼卿最爱的曼陀罗花,想起那支烟盒,忍不住写道:“吾前些日在北平寻得一物,甚合吾意,待吾回去,便送给你。你定会喜欢。”

写完信,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北平,林曼卿亲启”。可他握着信封,却迟迟不敢封口。他怕,怕这封信寄出去,曼卿会一直等,等他回去,等他的稿费,等他的礼物,可他现在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把信封放在床头,伸手摸出怀里的烟盒。烟盒在煤油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浅紫的曼陀罗花瓣边缘泛着金粉,像曼卿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他轻轻打开烟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内侧刻着的“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几个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抚摸曼卿的手。“曼卿,”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哽咽,“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阁楼里很静,只有他的呼吸声,还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沉闷得像要炸开。他把烟盒紧紧抱在怀里,脸贴在冰凉的铜胎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曼卿的温度。

他想起去年秋天,他和曼卿坐在北平胡同的槐树下。曼卿靠在他的肩上,手里拿着一本《诗经》,轻声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当时笑着说:“曼卿,等我赚到钱,就娶你。”曼卿的脸红红的,像落在枝头的海棠花,轻轻点了点头。

可现在,他连这个承诺都快要守不住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封信,拆开,把信纸铺在床板上,想把“一切顺遂”改成“略有波折”,可笔尖悬在纸上,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怕曼卿担心,怕她为他睡不着觉,怕她觉得自己选错了人。

最终,他还是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却没有贴邮票,而是塞进了烟盒的夹层里。烟盒的夹层很小,刚好能装下这封信,像他把对曼卿的思念,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

“再等等,曼卿,”他抱着烟盒,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赚到钱,就风风光光地回北平,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把烟盒里装满喜糖,再也不离开你。”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快亮了。煤油灯的光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像他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希望。沈书鸿抱着烟盒,在疲惫和思念中慢慢睡去,梦里,他回到了北平的胡同里,曼卿站在槐树下,笑着对他说:“书鸿,你回来了。”

他想跑过去抱住她,想把烟盒递给她,可梦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只剩下曼卿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回响,一遍又一遍。

而那封藏在烟盒夹层里的信,带着他未说出口的思念和愧疚,在寂静的阁楼里,静静地躺着。它不知道,这一等,就是几十年;它不知道,这封信里的“一切顺遂”,成了林曼卿一辈子的牵挂;它更不知道,这支小小的烟盒,会承载着两个人跨越半生的遗憾,在岁月里,静静地等待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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