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沙砾，刮过牛河梁遗址的黄土坡时，老教授的帆布帽檐被掀得老高。1983年的深秋比往年冷得早，探铲插进冻土的声音像钝刀割骨，每一下都带着沉闷的回响。考古队在这片坡地扎营半个月了，除了几块破碎的陶片，连像样的石器都没挖到，年轻队员们的脸上渐渐没了最初的兴奋，唯有老教授还守着图纸，每天天不亮就往坡上跑——他总说，这地方“藏着红山人的魂”。
这天清晨，负责清理探方的小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老教授握着放大镜跑过去时，看到冻土下露出一抹暗青，像极了文献里记载的红山玉料。队员们围过来，用软毛刷一点点扫去浮土，随着轮廓逐渐清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块首尾相连的玉饰，猪首圆钝，龙身蜷曲，青玉表面裹着一层薄薄的土沁，却仍能看出当年雕琢的细腻纹路。
“是玉猪龙！”老教授的声音发颤，手指轻轻碰了碰玉料，“红山晚期的祭祀重器，这下咱们没白来。”
清理工作比想象中难。玉猪龙被埋在祭祀坑的最底层，周围叠压着陶罐和兽骨，稍有不慎就可能碰裂。队员们用竹刀小心翼翼地剥离土壤，直到第三天午后，才终于将它完整取出。老教授把玉猪龙放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突然皱起了眉——在猪首的网格纹旁，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当年被摔过，又像是埋藏时被落石砸中。
“得赶紧送回实验室加固。”老教授吩咐道，“这物件娇气，可不能再出岔子。”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运送玉猪龙的卡车在路过山沟时，遇上了塌方。司机猛打方向盘，托盘从后座滑下来，玉猪龙滚到了车门边。小吴眼疾手快地去捡，指尖刚碰到龙身，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一道新的裂痕从旧痕处延伸开来，像一条细长的银线，划过了龙身的星辰纹。
小吴当时就红了眼，捧着玉猪龙蹲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教授，我把它弄坏了……”
老教授走过去，接过玉猪龙仔细看了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不怪你，是这物件命里该有这道坎。”话虽这么说，他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着玉猪龙的照片发呆——他研究红山文化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保存这么完整的玉猪龙，如今多了这道裂痕，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实验室的同事来了好几次，都不敢轻易动手修复，怕用错了粘合剂，反而毁了玉料。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沈砚来了。他是受博物馆的朋友所托，来遗址考察红山玉的工艺，刚到营地就听说了玉猪龙的事。老教授起初没太在意，只当他是来凑热闹的年轻人，直到沈砚提出想看看玉猪龙。
那天下午，沈砚坐在帐篷里，接过铺着绒布的玉猪龙。他没有用放大镜，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玉表面，从猪首的网格纹摸到龙身的星辰纹，再到那道新添的裂痕。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手腕的紫檀佛珠上，泛着温润的光。
突然，沈砚的指尖顿了顿。他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什么，片刻后睁开眼，对老教授说：“它当年被摔的时候，主人没舍得扔。”
老教授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这裂痕里有打磨的痕迹。”沈砚指着旧痕处，“红山匠人用石刀把裂痕边缘修过，还在旁边刻了星辰纹，像是在弥补，又像是在记录。”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才摸它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一个穿兽皮的人，抱着它跪在火堆前，嘴里念叨着‘神灵指引’之类的话。”
老教授这才真正打量起沈砚。眼前的年轻人穿着素色棉麻衫，眼神平静得不像同龄人，说起玉猪龙的往事时，仿佛亲眼见过一般。他突然想起朋友提过的“拾遗斋”，说那店里的主人能“读懂古物的心思”，原来就是眼前这个人。
“那你说，这玉猪龙现在该怎么办？”老教授问，语气里多了几分期待。
沈砚把玉猪龙放回托盘，轻轻推到老教授面前：“它现在最怕的不是裂痕，是没人懂它的裂痕。你们想修复它，是怕它不完整，可红山的人留下它，或许就是想让后人知道，这裂痕里藏着他们的故事。”他看着老教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把它暂存在拾遗斋。我会等一个人，一个能读懂这道裂痕的人——他会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玉猪龙。”
老教授犹豫了很久。玉猪龙是国家文物，按规定该存放在博物馆，可实验室的条件确实不适合长期保存，万一再出点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他看着沈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贪婪，只有对古物的珍视，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信你。但你得答应我，要是有一天找到合适的人，一定要让它‘回家’。”
沈砚应了下来。离开遗址那天，他用毡布把玉猪龙裹得严严实实，放在马车的后座——他没开车，说玉猪龙“怕机器的噪音”。马车走在黄土路上，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很轻，沈砚偶尔会掀开毡布，看看躺在绒布上的玉猪龙。阳光落在青玉上，土沁渐渐淡了些，露出底下温润的光泽，那道新添的裂痕，在光线下竟像是与旧痕连在了一起，像是一条跨越千年的线，把过去和现在牵在了一起。
回到拾遗斋后，沈砚把玉猪龙放在柜台后的架子上，下面垫着从红山遗址带回来的黄土。他没有用玻璃罩，说玉猪龙“需要呼吸”，每天都会用软布轻轻擦拭，就像当年阿骨擦拭它那样。有时店里没人，他会坐在柜台前，盯着玉猪龙发呆，手指偶尔会划过那道裂痕，像是在和它对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拾遗斋的灯笼换了新的，门口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玉猪龙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架子上，看着来往的客人。有人看到它，会惊叹于红山玉的细腻，也有人会惋惜那道裂痕，唯有沈砚知道，这玉猪龙在等——等一个像阿骨那样，不怕它有裂痕，还能读懂裂痕里故事的人。
这一等，就是三十多年。直到某天午后，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年轻人推开拾遗斋的门，目光直直地落在柜台后的玉猪龙上，眼眶突然红了。沈砚看着他，轻轻笑了——他知道，玉猪龙等的人，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