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东北农村,过年总是格外热闹,充满了一种如今难以寻觅的“年味”。
现在的春节,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细细想来,或许正是那种朴实、热闹、人情味十足的氛围。
那时候,一进腊月二十九,年就算正式开始了。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忙得热火朝天:烀肉、炖酸菜、炸丸子、收拾院子、挂灯笼、劈柴火……
有朋友也许会好奇,劈柴火怎么也算过年的一项?
其实,在东北农村生活过,尤其是中年以上的朋友都明白,劈柴火确实是备年货的重要环节。
忙活了一整年,大家都盼着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七,能够彻底休息,吃吃喝喝、拜年打牌,享受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这也寓意着来年日子能过得顺心如意。
若过年期间还不得不干活,仿佛就预示新的一年仍会辛苦。
所以大家都乐意提前把活儿干完,舒舒服服地过年。
腊月二十九那天,小三子一大早就兴奋地爬起来,跟着大哥和二哥一起收拾院子。家里多挂起一盏灯笼——往年只点一盏,昨晚已经亮了起来;今天因为大姐他们回来,特地再加一盏,就是要让这个年过得亮亮堂堂。
三子爸和大力女婿则在院里劈柴火,不一会儿,柴火就堆成了小山。
大家正忙活着,王老师来了,手里拿着几副春联,除了大门上贴的,还有专门贴在猪圈和鸡架上的。王老师是个有才的人,不仅书说得好,毛笔字也写得漂亮。
三子爸一边忙活,一边让三子妈赶紧接过春联,嘴里连连道谢。王老师笑着说:“来到黑龙江这些年,多亏大哥大嫂和邻居们的照顾,我哪能称谢?写几个字不算什么。您忙着,我还得给其他几家送去。”
说罢他正要走,三子妈连忙叫住他:“王老师,等等!这块肉您带回去,和弟妹一起烀上。咱们这儿腊月二十九家家都烀肉,本来打算弄好了让三子送去的,正好您来了,直接带回去吧。再放点酸菜一起炖——上次给您的酸菜还有吗?我再给您捞一颗?”
王老师也没推辞。东北人性格豪爽,过分客气反而见外。他笑着应道:“谢谢嫂子!酸菜还有,我这就回去叫她烀肉。您忙着,我走啦!”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赶往老五家和柱子家送春联。
忙过一阵,大力和二力已经把饭做好了。农村的早饭通常简单,对付一口就行,重点是晚上那顿。不管是不是过年,晚上总要吃些好的。
大力蒸了粘豆包,熬了酸菜汤,一家人热热乎乎地围坐在一起,随便吃上几口。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温暖和热闹。
自从大力一家三口回来,吃饭就得摆两桌:炕桌坐长辈,地桌则用“靠边站”——那种用时打开、不用时立在墙边的折叠桌,小辈们都挤在这桌。
吃完饭,大家继续忙活没干完的活儿。三子妈把前一天化好的肉放进大铁锅,什么肘子、猪胸骨……烀上满满一锅。水开三次后,把切好的酸菜放进肉汤里一起烩。另一口锅烧热了豆油,准备炸肉丸子。
那时候用的都是笨榨豆油,油一下锅,香味扑鼻,诱人极了。
三子妈和大力忙着弄肉,几个半大小子则跑去供销社。他们有一项特别令人兴奋的任务:买年画,还有之前在集市上没买齐的鞭炮。
孩子们尤其喜欢带故事、带字的“连环画”年画,争着挑那些打仗的、或是古代骑马持枪的英雄,比如岳飞、关羽,格外受欢迎。
另一个让他们高兴的是,爸妈给了钱专门买鞭炮。之前在集市上买了一些,但还不够,这次要到供销社仔细挑些自己喜欢的。每个男孩都爱干这差事。
而且,今年大姐夫还多给了他们一些钱,嘱咐他们再买几个礼花。几个小子拿上钱,一溜烟就奔供销社去了。
不一会儿,三子和哥哥们就把年画和鞭炮买回来了。这时家里也忙活得差不多了,大家展开年画,商量哪张贴在哪个屋、什么位置。
大力和二力很快调好浆糊,全家齐动手,开始贴年画。三子和大哥都争着要把岳飞贴在自己屋的墙上,最后大哥没拗过三子,让给了他。
贴完年画,饭菜也做好了。大盆的肉、大碗的菜端上桌,老爷子又和孙子、女婿喝了几杯辽宁老酒,热闹又温暖,仿佛提前把年过起来了。
大年三十早上,大家早早起来,各有分工:有的做饭,有的备菜,有的贴春联,有的烧炉子……
那时候每家至少三四个孩子,人气旺得很。过日子过的是什么?不就是过个“人气”吗?如今一家往往只有一个孩子,一到过年,反而有些冷清,甚至为“去谁家过年”发愁。
早饭过后,就开始张罗年夜饭。各地的年夜饭不仅吃的内容不同,时间也不一样。我们那儿的年夜饭是中午一两点钟吃,半夜十二点前再吃一顿饺子。
因为这种习惯,即便后来搬进城里,我家的年夜饭也依旧保持在下午一点多。今天录制这段时,正好是大年初九,我家还是一点半吃的“年夜饭”。
这顿中午的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不管家里几口人,不管吃不吃得完,一定要倾其所有,做得色香味俱全,摆满一整桌。这寓意着来年五谷丰登、日子美满。
东北的年夜饭,必不可少的一样是鱼,寓意“年年有余”,一般是鲤鱼。海鲜几乎见不到。还有四喜丸子,代表团团圆圆、欢欢喜喜。
当然少不了正宗的小鸡炖蘑菇——鸡是农家小笨鸡,蘑菇是山上采的真蘑,那是蘑菇里最香的一种。条件好的人家还会有炸刀鱼、炖排骨等等,至少凑够八个菜。一年到头,盼的就是这顿。
如今过年反而不同了。平时吃得就像过年,年夜饭也常常去饭店解决,可怎么吃都觉得少了那种氛围、那种味道。
那一年,三子家的年夜饭足足做了十个菜,一家人从两点一直吃到五点多。喜庆的是,大过年也没停电,大红的灯笼点亮屋里屋外,格外喜庆。
有的人打扑克,有的人嗑毛嗑(瓜子),吃完饭之后,桌上的碗盘撤下去了,但桌子还留着,上面摆满了冻梨、冻花红果、冻柿子、糖葫芦、花生、瓜子……
那时候常想,要是天天过年该多好!这些东西平时可是吃不到的。
其他的估计大家都熟悉,只有“冻花红果”有些人可能不知道。前几天我还在朋友圈里说,一进腊月我就馋这一口,结果真有朋友从外地给我寄了一些。
现在的花红果价格比以前贵多了,但我们吃的是回忆里的那种味道——酸酸甜甜,正是童年过年的感觉。
晚上八点多,天空飘起了雪花。三子大哥嘟囔着:“咋又下雪了?大年三十下雪,明早初一还得起早扫雪。”
这时爷爷笑着捋捋胡子,说道:“好兆头,好兆头啊!瑞雪兆丰年。过年下雪,最好不过,预示着来年又是太平、丰收的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