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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湿热的季风被新加坡繁华街道上的汽车鸣笛与人力车夫的吆喝声所取代。黄砚舟与林星晚一行人,历经辗转,终于踏上了这座位于马六甲海峡咽喉的殖民城市。一路上的风尘与警惕并未消减,反而因即将揭晓的答案而愈发紧绷。

汇丰银行那栋宏伟的殖民风格建筑矗立在市中心,大理石柱廊冷峻地俯视着往来人群。黄砚舟与林星晚并未直接进入,而是先在斜对面的一家咖啡馆二楼临窗位置坐下,阿成和其他护卫则分散在四周,警惕地观察着银行入口及周围街道的动静。

林星晚戴着宽檐纱帽,遮住了大半脸庞,但紧握着的手套仍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那封李姐的信被她贴身收藏,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父亲那最后的保险箱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是更多的罪证,还是……一丝忏悔?

“别怕,”黄砚舟覆上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稳定,“无论里面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银行门口那些看似寻常的报童、擦鞋匠,以及停在街角的一辆黑色轿车,心中暗自评估着风险。硬盘里的名单牵扯太广,难保没有对方的眼线在此。

约莫观察了一刻钟,未见明显异常。黄砚舟对阿成使了个眼色,阿成会意,率先带着两人走向银行,像是办理普通业务的客人。

又过了片刻,黄砚舟才起身,伸出手臂让林星晚挽住,如同一位绅士陪伴着家眷,从容不迫地走向银行大门。林小满则由阿旺和一位细心护卫陪着,留在咖啡馆等候。

银行内部光线偏暗,高大的穹顶、深色的木质柜台以及穿着笔挺制服的职员,都透着一种老派的威严与保密感。黄砚舟直接出示了提前准备好的、通过特殊渠道办理的凭证,要求进入地下金库区办理保险箱业务。

一名高级经理模样的洋人仔细查验了凭证,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一番,才礼貌地引领他们穿过重重需要钥匙和密码才能开启的厚重铁门,沿着旋转向下的石阶,走向位于地下的金库。

空气骤然变得阴凉干燥,带着金属和旧纸张的气息。一排排冰冷的钢铁保险箱柜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地下空间中,只有头顶几盏电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经理根据编号,找到了那个属于“匿名客户”的保险箱。它位于角落,并不起眼,箱体上甚至落了些许灰尘,显然很久无人动用。

“先生,小姐,需要我回避吗?”经理彬彬有礼地问。

“是的,谢谢。”黄砚舟颔首。

经理微微鞠躬,退到了远处入口处等待,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着这个冰冷的铁盒。林星晚看着那需要密码的转盘锁,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念出了李姐信中那句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星垂平野,舟楫暗通。”

黄砚舟依言,修长的手指稳定地转动密码锁。齿轮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金库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数字的契合,都仿佛敲在两人的心上。

最后一声轻响,锁舌弹开。

黄砚舟与林星晚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凝重。他缓缓拉开了保险箱厚重的门。

里面空间不大,没有耀眼的珠宝黄金,也没有预想中的机密文件堆。只有两样东西:一个用油蜡封得极其严实的厚厚牛皮纸文件袋,以及……一把保养得很好、却透着冰冷煞气的老旧手枪——柯尔特m1911,枪身上甚至能看到些许磨损和使用痕迹。

那把手枪的出现,让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窒息。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鲜血与决绝。

林星晚的目光首先被文件袋吸引。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它,发现沉甸甸的。撕开坚固的油蜡封口,里面露出的是一叠写满了字的纸,最上面一页的标题,赫然是几个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丝潦草挣扎的毛笔字:

“正海 绝笔 忏悔录”

“忏悔录……”林星晚喃喃念出,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她迫不及待地,又带着巨大的恐惧,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下去。

开篇,并非想象中的辩解或开脱,而是直白的、沉重的负罪感:

“余此生,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尤负发妻芷兰,爱女星晚,乃至视若亲女之李娟。今穷途末路,强虏环伺,命不久矣,特留此书,不求宽宥,只求真相勿随我永埋黄土。”

文字是林正海特有的风格,文白夹杂,语气沉痛。

他详细叙述了如何发现荷兰东印度公司遗留的邪恶势力与国内某些权贵勾结,构建庞大走私网络,并觊觎“星灵”之力。他自知力量微薄,无法正面抗衡,只得假意投靠,周旋其中,试图从中寻找破绽与罪证。

“……然彼辈狡诈凶残,远超想象。彼等早疑我之心不诚,屡屡试探,更欲控制我身边至亲之人,以作钳制。彼等最先盯上者,便是李娟。彼等查知其乃我早年有意安置之‘暗子’,虽彼时她年幼无知,然其身份特殊,彼等欲将其彻底掌控,或铲除,或变为真正受其操控之傀儡,用以要挟于我,乃至执行更恶毒之计划。”

读到此处,林星晚的手猛地一抖,纸张簌簌作响。黄砚舟立刻扶住她,自己的眉头也紧紧锁起。

林正海的笔迹在这里变得愈加激动和痛苦:

“……我岂能容彼辈染指娟儿!她虽非我亲生,然芷兰视如己出,星晚依为长姐,十余年相处,我早已视其为亲女!然当时情势危急,彼等已暗中派人接触、恐吓于她。我若明面维护,无异于坐实其重要性,更置其于万险之地!我……我别无他法……”

接下来的文字,仿佛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力气,字字泣血:

“……我只能行此下下之策,自毁长城!我故意制造与李娟之激烈冲突,于一次彼等眼线皆在之场合,厉声斥其‘心怀叵测’、‘背主忘恩’,甚至……甚至当场宣布将其‘逐出林家’,断绝关系!我故作绝情,演给所有窥伺之人看!”

“然此犹不足让彼辈彻底放心。彼等疑心甚重,定要见其‘下场’……我……我……”墨迹在这里有巨大的晕染,仿佛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打湿,“……我不得不假戏真做,制造了一场‘清理门户’的戏码……我对外宣称,已亲手‘处决’了这个‘叛徒’……甚至……甚至动用了那把……”林正海的目光显然指向了保险箱里那把手枪,“……以此取信于虎狼……”

林星晚看到这里,已是浑身冰冷,几乎站立不稳,全靠黄砚舟支撑。她想象着父亲当年被迫做出这个决定时,是何等的痛苦与绝望!想象着李姐当时该如何的恐惧与心碎!

但接下来的内容,峰回路转:

“……然苍天可鉴!我林正海再是卑劣,也绝做不出戕害亲眷之事!所谓‘处决’,乃是我与一位信得过的老友——一位常跑新西兰航线的船长——精心策划之瞒天过海之计!那日夜间,码头上之‘枪声’为空包弹,‘沉入海湾之麻袋’内装的是石块牲畜!真正的娟儿,早已被我暗中送上了前往新西兰的货轮!我予她足够银钱与新身份文牒,嘱其远走高飞,永远别再回来,永远别再卷入这是非恩怨!唯有如此,她才能真正安全!”

“吾友后来暗中传讯于我,言娟儿已安全抵达,隐居于南岛一小镇,虽思念故土与你们,但生活平静……我心稍安……此乃我铸下之大错中,唯一……唯一略感安慰之事……”

巨大的反转让林星晚几乎窒息!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并非冷酷无情!他用这种极端甚至自污的方式,保护了李姐!那场“处决”,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金蝉脱壳之计!

然而,林正海的忏悔并未结束,痛苦更加深沉:

“……然我骗过了敌人,却也……彻底伤透了芷兰和星晚的心……芷兰她……至死都以为我冷血杀害了她疼爱的娟儿……她因此而心碎,而怨我……星晚亦因此惧我、疏远我……我不敢解释,不能解释!一旦消息泄露,娟儿必死无疑,所有计划前功尽弃!我只能承受这一切……此乃我应得之惩罚……”

“……我深知罪孽深重,对芷兰,对星晚,对娟儿,皆亏欠太多……今大厦将倾,我恐难逃毒手,唯望后世之人,若有机缘,得见此书,能知我林正海并非全然冷血之徒,我心中……亦有不得已之痛与无尽之悔……”

忏悔录的最后,笔迹已十分虚弱潦草,却挣扎着写下了最后一句,仿佛用尽了最后的生命与意志:

“……星纹之力,源于天外,惑人心智,遗祸无穷……非福乃祸,非恩乃咒……此诅咒,绵延百年,沾满鲜血……不该再延续……当由我林家之血脉,亲手终结……星晚……吾女……望你能…………”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是大片空白,仿佛书写者已无力为继,或是在此遭遇了不测。

林星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忏悔录仿佛有千钧重。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是恨是怜。父亲那沉重、矛盾、充满痛苦与无奈的一生,通过这最后的文字,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他不是一个完美的英雄,甚至用了许多错误的手段,但他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丝对家人的守护与愧疚。

黄砚舟默默地看着她,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现在,你明白了吗?岳父他……或许方式极端,但他从未真正背弃家人。”

林星晚伏在他肩上,无声地流泪,用力点头。心中那块关于父亲、关于李姐的巨大冰坨,似乎在慢慢融化,虽然化开的是满是酸楚的冰水。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把手枪上。它曾是父亲演戏的道具,或许也沾染过真正的鲜血。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那句未完的遗言上。

“星纹的诅咒,该由血脉亲手终结……”她轻声重复着,眼中迷茫渐褪,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与责任感缓缓升起。

她小心翼翼地将忏悔录重新装好,连同那把沉重的手枪一起,放入随身带来的提包中。这两样东西,是父亲留下的最后遗产,沉重,却指明了方向。

“我们走吧,砚舟。”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异常平静坚定,“父亲未尽的事,我们来完成。这星纹的诅咒,是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黄砚舟握紧她的手,目光沉静而有力:“好。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们并肩踏上地下金库的最后一级台阶,指尖还残留着金属门把手的冰凉触感。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仿佛脚下的石阶仍镌刻着过往的秘密——那些曾被紧锁在保险箱里的文件、信物,或是足以改写命运的凭证,此刻都已随着空空的箱体留在了黑暗中。

身后的铁门在寂静里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像是为某个漫长的时代画上了句点。那只空保险箱静静立在阴影中,褪去了往日的神秘与威慑,只剩下斑驳的铜锈和空荡荡的内壁,诉说着一段故事的落幕。

阳光从地面的入口倾泻而下,在台阶尽头铺成一片温暖的光斑,驱散了地下的湿冷。他们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线,待视线逐渐适应,才看清前方开阔的景象:微风拂过树梢,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一切都带着鲜活的烟火气。

这光芒里,藏着他们等待已久的最终了结——或许是一场迟来的对峙,一次坦诚的对话,或是对过往纠葛的彻底告别;而在了结之后,更有全新的开始在悄然酝酿,像是破土的新芽,正朝着阳光的方向,准备开启一段没有枷锁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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