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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不大,却让压着孙康的金吾卫停下了动作,同时也给李宪浇熄了一部分躁动的怒意。

在场众人无不愣神,大家都诧异究竟是谁有如此魄力,敢在堂堂王爷面前出言制止,语气还丝毫不客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清冷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只见楚潇潇一袭深青色八品官服,面容平静似水,眉宇间毫无波澜,自李宪身后一步迈出,挡在金吾卫面前。

“王爷暂且息怒,孙大人管理马场,确有失职之过,论罪当罚,但…事发突然,军马死因尚未查明,此刻斩杀主事官员,恐令真相石沉大海,更易引发人心惶惶,于查案无益。”

李宪眉头一皱,脸上余怒未消,“楚大人,此等玩忽懈怠、折损军马之徒,留他还有何用?”

楚潇潇目光轻轻扫过被两名披甲执锐的金吾卫架在中间的孙康,还有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的马场官吏,声音稍稍放缓。

“王爷,孙大人在山丹经营多年,对马场人员安排、草料配给比例、军马日常情况乃至是其他可能存在的纰漏之处,都是最为熟悉的那一个。”

随后她将视线平稳地移在李宪脸上,语气沉稳,说得有理有据。

“若此刻便将其处死,无异于断我等一臂,不如…暂且留他戴罪立功,协助查明真相,待水落石出之后,如其确有失职疏漏之处,再行论处不迟。”

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完全是出于公心和对本案负责的考虑。

李宪的脸上这才怒意稍缓,胸膛起伏也不似刚刚那般厉害。

他瞪了孙康一眼,半晌才故作沉吟之状,重重“哼”了一声:“既然…楚大人为你求情了,本王就暂且留着你这颗狗头…”

话音未落,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脸色煞白的孙康,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不过…你给本王听好了,若是今后查案过程中再有半分懈怠,或有所隐瞒,本王定将你数罪并罚,决不轻饶。”

随后一摆手,两名金吾卫将浑身颤抖不止的孙康扔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谢王爷不杀之恩…谢王爷不杀之恩…谢楚大人…下…下官一定…一定竭尽全力…配合楚大人查明真相。”

孙康此刻已然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如落水之人在生死关头抓到了一片浮萍,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邦邦邦”磕着头,冷汗已将官服后襟都浸湿了。

李宪拂袖转身,冷哼一声,只有楚潇潇看到了他侧身刹那,眼底一闪而过与她心意相通的默契。

这出戏,唱的恰到好处。

命保住了,孙康心里定是惊惧交加,急于撇清和自己的关系,正是探查的好时候。

楚潇潇没有再看孙康一眼,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死亡现场所吸引。

她并没有先去查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马匹,而是首先扫视了整个现场的环境。

地面、栅栏、食槽、水槽以及那些散落一地的草料…每一个细节都不遗漏分毫。

而李宪则转头看向那名还在试图“救治”马匹的老马医,语气非常不善:“嘿…老头,你这查了半天了,可查出个结果?”

突来的呵斥,让老马医身躯一震,连忙跪着朝李宪爬了几步,一个劲地磕着头,直到额头都磕出血来。

“小…小人刘三…见…见过王爷…楚大人…”老马医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李宪的马鞭“啪”地一声抽在他旁边的地上,“诶,你个老东西,本王问马的事呢,谁问你叫什么了。”

“刘马医…不要惊慌。”楚潇潇正蹲在食槽旁检查着周围的情况,听到李宪怒不可遏的问话,这才开口。

“只需要将发现情况的经过和初步查验的结果,细细道来,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要遗漏,王爷不会为难你的。”

刘三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孙康,这才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回道:

“回…回王爷的话,小人尽力了…这病症来的太急太凶了,昨日初步检查,只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却不曾想今日清晨…就…”

李宪这时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语气稍缓,但脸上的怒意仍未完全散去,“还有呢?接着说…”

刘三咽了咽口水,嘴唇颤动不已,“今晨的症状似是中毒所致,但…但小人查验了剩余的草料和饮水,并…并未发现明显的毒物啊…王爷明鉴…”

楚潇潇刚刚用手捻起一小撮残留的草料仔细察看,听到刘三的话直接追问道:“近期用的草料是什么?”

刘三眼神有些闪烁,又下意识地瞟向孙康,“草料是昨日新送来的上等苜蓿和豆粕…没…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啊…”

楚潇潇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的意思,但余光已将刘三闪烁其词和偷偷看向孙康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刚刚你说并未发现明显毒物…那你依据什么得出中毒的结论?”她不动声色地询问着,目光却在刘三与孙康之间来回扫视。

“这…这个…”刘三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口吐黑沫,四肢僵硬,眼球上翻…像…像是误食了某种烈性毒草…”

“何种毒草?”楚潇潇步步紧逼。

“小…小人才疏学浅…一时…一时难以断定…”刘三支支吾吾,眼神飘忽,就是不敢与楚潇潇对视,时不时偷摸瞥向孙康。

楚潇潇心中疑云顿生。

这马医…绝非仅仅因为害怕那么简单,他似乎在隐瞒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检查草料,看似随意地将头抬起,对着李宪微微颔首,几不可察,眼神往孙康和刘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李宪立刻心领神会,马鞭凌空一抽,在马厩中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将本就胆战心惊的众人吓得又是一哆嗦。

他几步跨到马医面前,马鞭几乎抵住了他的鼻子:“废物…一群废物…一问三不知,吞吞吐吐,是查不出啊?还是不敢说?本王看你们就是心里有鬼。”

那马医不顾额头上渗出的血迹,一个劲在地上磕着:“王爷饶命…就是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小的实难断定是何毒草。”

李宪眼睛一眯,猛地回身看向孙康和马场一众官吏:“依本王看来…一定是你们暗中做了手脚,贪墨军马的草料银钱,以次充好,这才害死了这些宝马…孙大人,是不是啊?”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孙康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连连磕头喊冤:“下官万死不敢做这等有损国体之事啊…望王爷明察…”

“不敢?”李宪怒气冲冲,在马厩前来回踱步,雷霆之威不减,“本王看你们就是串通一气,与突厥勾结,意图破坏我大周军马储备,好让突厥趁势来犯。”

这一番通敌卖国的罪名一出,吓得马场众人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哪里还敢有半分心思注意别处。

孙康和刘三更是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邦邦作响,一个劲保证绝无此事,声音都带着哭腔。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李宪吸引过去的当口,楚潇潇动了。

她动作十分迅速,手指灵活地翻动着那些食槽,拨开每一处可能存在异常的地方,细细查验。

干草、苜蓿、豆粕…看起来似乎并无异样。

但她坚信自己的判断,从昨日下午和今晨看到这几匹马的症状,绝非刘三说的一般烈性毒草所致。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小撮看似苜蓿无异的草料中顿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叶子,露出最下面两片略微有些发蔫,颜色也比周围草叶更深,呈墨绿色的小叶片。

这片叶子的形状颇为奇特…叶脉狭长,间距窄,边缘呈锯齿状,手感光滑有油性,与常见的各类牧草皆不相同。

但,这个样子,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她用眼角余光一扫周围,确认孙康的目光并未看向自己,飞快地用两根手指将那片叶子捻了出来。

近距离观察下,她的心猛地一跳。

这…这…竟与《毒草鉴》中关于“龟兹断肠草”的描述有七八分相似。

难道真是这种西域奇毒?

不过她并没有立刻下结论,作为一名顶尖的仵作,她深知仅凭外表形状判断是远远不够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叶片慢慢凑近鼻尖,谨慎地嗅了一下。

嗯?

她的眉头瞬间蹙了一下,很不对劲。

“龟兹断肠草”本身带着一种近似于蜂蜜一般的甜味,若非她对此毒极其熟悉,几乎难以察觉。

但此时手中这片叶子却散发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味道,隐隐带着一点点青草的涩味,虽然也很淡,但是与她记忆中的味道不同。

这不是她所熟知的那种西域毒草。

是天然形成的变种?还是被人用某种特殊方法刻意掩盖了原本的气味?

楚潇潇瞳孔一缩,莫非…这本就是另一种从未见过,但毒性类似甚至比那奇毒还要猛烈的毒草?

无数疑问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一时间呆愣在原地,细细思索着《毒草鉴》中关于每一株毒草的描述。

半晌,李宪那边骂得都有些口干舌燥了,回头一瞥,楚潇潇还蹲在地上没有半点动作,心中一紧,急忙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来呀!”

楚潇潇被他这一声大喝从沉思中缓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将这两片异常的叶子用随身携带的一张特制油纸包好,在电光火石间迅速收入囊中。

而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缓缓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高冷的表情。

而听到李宪呼喝的金吾卫再次跑了进来。

“把他们都带出去,留下四个人看好这些死马,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能靠近,违令者,斩!”

李宪的“怒火”虽然发泄得差不多了,但仍然颇为烦躁,看着孙康不耐烦地说道:

“孙康…立刻给本王集合马场所有的人员,还有准备好近一年山丹所有的记录,本王要亲自查阅。”

“是!”金吾卫随后上前将马厩中的所有人一并赶了出去。

孙康一直擦着额头上的汗,后背也已湿透了,连滚带爬地退出了马厩,急忙命令主簿将所有的卷宗立刻调来,给王爷放在官署正厅。

而李宪嘴角一撇,不再看那群重负重负低着头出去的官吏们,对着楚潇潇说道:“楚大人啊,此地污秽,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吧,免得惹一身味道。”

楚潇潇微微颔首,最后扫了一眼那几匹垂死的骏马和一片狼藉的马厩,随着李宪离开了。

在门口,李宪叫来魏铭臻,伏在耳边小声说道:“魏将军,山丹出此大事,我们的人手有限,火速前往凉州,急调折冲府重兵来此,要快。”

魏铭臻一抱拳,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没有片刻犹豫,叫来左右两名心腹,凑在耳边交代了一番。

随后将李宪交予的信物递给其中一人,接着四下看了一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在了另一人手上,又低声耳语了一番。

二人跟随魏铭臻已久,对他的命令自然是不问缘由,一概照搬,紧接着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楚潇潇和李宪出来后,双腿一路没有停歇,径直来到了马场官署。

而此刻的官署内堂,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正中央孙康的桌子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本卷宗,这都是山丹马场历年以来所有进出的账目和每匹战马入厩出栏的卷宗。

一众马场官吏站列在两侧,低眉垂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这位天威未减,怒气未消的王爷再次激怒了,那可就不是小命不保的问题了。

而那个老马医刘三抬头看向孙康,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孙康只是掩着嘴摇了摇头。

于是他便很自觉地继续低着头,不再有其他的动作。

唯有孙康,眼底闪过一抹痕色…

与此同时,山丹军马场外十里外的一条岔路口,那两名金吾卫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抱了抱拳,朝着两条不同的路策马疾驰。

在他们走后不久,从路旁一棵大树后闪过一个人影,跟着其中一人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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