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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已彻底变为漆黑,只有几颗闪烁的寒星稀稀疏疏地点缀在如墨的夜幕之上。

西北凉州的深夜,寒意透骨,客舍的书案之上,只有那半盏烛火噼啪作响,跳跃的光影将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楚潇潇揉了揉有些酸涩发胀的太阳穴,长时间的翻阅卷宗,让她感觉到眼前一阵晕眩。

就在这时,她听到内间屋里李宪的一声咳嗽,不由得脸上浮起一抹惊喜之色。

她缓缓起身,倒了一杯白水,水温不是很烫,正好入口。

而后端着杯盏,轻轻推开内间的门,走了进去…李宪已经醒了。

此刻正靠在床头,微微侧着头,全然没有了傍晚时分刚抬回来时那股安稳劲,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正出神。

眼眸深邃,即便是刚换上明亮的灯盏,却也难以照进眼底深处那丝沉闷的心绪,坑内发现的无名女尸,仍旧在眼前晃悠,让他心内愤懑不已。

早已没有了平日里那般张扬跳脱的神采,脸上显露出来的是不同于以往,极为罕见的沉静。

双手包扎着厚厚的白布,阵阵刺痛从指尖一下下牵动着他的心跳,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盯着那盏烛火,今日发生的惊险似书卷般在自己眼前一页页翻过。

楚潇潇推门进来的动作很轻,几乎可以说是悄无声息,但还是被他立刻察觉到了。

目光从烛盏上移向门口,看到进来的是楚潇潇,他眼底蒙着的那层疑云瞬间散去,就和看到了主心骨一样。

脸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但整个人还是看着面无血色,十分虚弱,眼神中却散发着少有的光亮。

“醒了?”楚潇潇走到床边,挨着他缓缓坐下,将杯盏递在他嘴边,李宪下意识地伸手想直接拿,却被她一瞪,“你能不能不要乱动,还要逞能,手都成什么样子了,郎中临走前特意嘱咐过不让你用这两只手做任何事情。”

她的声音中明显带着一些焦急的情绪,而且隐约似乎还带着一丝嗔怒。

李宪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双手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就这样将手僵在了半空。

“你喝不喝,不喝我可走了,渴死你算了…”楚潇潇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怒意。

“别…我喝…我喝…”李宪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温热的白水入喉瞬间,嗓子里原本的干涩和灼痛感顷刻间荡然无存,让他稍感慰藉。

抬头看向面前的楚潇潇,烛盏下,眼眶一圈青黑,她略显疲惫的神态明显这一日都没有休息,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李宪知道这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但脸上看似平静的神情却掩饰不了双眸中那份浓烈到化不开的凝重。

“是不是吓着你了?”李宪脑袋一歪,目光盯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语气里第一次罕见的没有理直气壮,反而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甚至还有一丝愧疚的意思。

楚潇潇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像平日里用那种生硬的口吻随意搪塞过去。

她慢慢起身,将杯子放回到桌子上,杯托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她瞥向床上的李宪,眼神中渐渐浮上来一丝柔情。

而后慢悠悠地将梨花木圆凳搬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叉放在膝上的手上,指尖微微蜷缩在一起。

“王爷千金之躯…若有闪失…”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如常,但李宪明显感觉的到,今日这番平稳之下,似乎还掩着一种别的东西在稍微涌动着。

“您王爷的尊驾,要是在这里出问题,我等…万死难辞其咎…”楚潇潇顿了顿,心中细细想了半天,似在斟酌着该如何说这番话,最终还是抬眉看着虚弱的李宪,对上他眸中那份诚挚的目光。

眼底忽地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在关切着李宪的身体,又想到今日之事,隐隐有种后怕的感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连她都不曾意识到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看到你在那个土坑里,又看到你那双手…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明亮的眸子已经将心底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见到李宪的那一刻,这位常日里清冷孤傲的女子,并非仅仅担心一位亲王的安危,或是王爷此事会给查案带来多大的阻碍和麻烦,揪心的仅仅是他李宪。

而李宪又如何看不明白,一向冷的像块冰疙瘩一样的人,此刻在自己眼前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让他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圈圈微澜。

他看着楚潇潇,看着这个理智的有些不近人情的女子,此刻无论是言语中,还是神情动作中,都流露着源于内心最为真实的担忧,这让他不由得嘴角咧出一条弧线。

自己这个伤受的,好像也不是那么亏嘛……

他扯了扯嘴角,想和以前一样用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让楚潇潇放轻松一些,也好让她知道自己并无大碍。

然后,就在自己咧嘴的同时,不知道脸上什么时候磕碰后留下的淤青也在这一时间被一齐扯动,一瞬间的疼痛让他龇着牙,笑容也有些滑稽。

楚潇潇“噗嗤”一声掩嘴轻笑,李宪看着她这个样子,声音自然也放软了些,伸出那只缠着白布的右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根本够不着,便出言安慰道:

“真没事的,潇潇,就是看着吓人,不过一点皮外伤,本王自幼习武,骑马射箭什么的,受过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小伤还不算什么,放心吧,本王命硬的很,阎王爷不想要,这不…在那破坑里待了几个时辰,不还是一点事都没有。”

他一直用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轻松言道,试图将这屋中过于紧张和沉寂的气氛驱散掉一些,也是想能用这种看似自嘲的口吻,拂去楚潇潇眉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楚潇潇看着他这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也随着他轻快的言语放松了几分。

但她没有笑,也确实笑不出来,如果李宪不跟着自己来到西北,他也不会遭受这样的伤痛,虽然封之绗十分肯定能恢复如初。

但楚潇潇身为仵作又岂会不知十指连心,况且即便恢复之后,也还要休养几个月的时间。

而眼前这个奉行吃喝玩乐的寿春王,又岂会受这样的罪。

“殿下,多余的话潇潇也就不再说了,只是日后…”她沉吟了片刻后,才道:“还请殿下行事多加谨慎,西北的情况不似洛阳,我们孤身至此,谁知郭荣那些人在前面又准备了什么样的陷阱等着我们,查案固然重要,但安危更是根本。”

她这话说得依旧和之前规劝李宪时的言论一模一样,但语气中少了平日里那份疏离和冷冰冰的说教,反倒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知道了,我的楚大人…本王答应你,以后无论去干什么,都和你说一声,免得我们潇潇大人跟着一块担心…”

李宪轻声地回应道,言语中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戏谑与自嘲,但眼神中露出的两道精光,却让楚潇潇深知他的认真。

而两人之间,也似乎因为这场偶然之间的意外,内心中某种无形的壁垒被凿出了一丝缝隙,从中流露出一种极其微妙,而且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默契无关风月,更像是并肩作战的同泽,在险地困境中滋生出的信任与牵挂……

短暂的沉默过后,院中的墨色愈发浓郁了几分,营田署的梆子声刚过亥时。

楚潇潇看着李宪并无睡意,且身上的疲倦感经过几个时辰恢复了五六成,这才深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心神,将话题重新拉回到正事上。

“王爷…今日你究竟为何掉入了那个坑中,而且在我们发现坑洞的时候,你为什么是那个样子,邋里邋遢的,那个坑里究竟有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楚潇潇口中说出,这是她目前最为关心的问题,也是能打开眼下僵局的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而且以寿春王的行事风格,如果不是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是绝对不会孤身犯险的,即便要查,也一定会告诉自己,或者由自己陪同。

此刻的情形,只能说明,他一定是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不得不自己先行前往。

提到这个,李宪也顿时来了精神,猛地坐了起来,但忘记了自己双手的伤口,剧痛让他紧皱眉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随后,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口吻也慢慢地沉了几分,他四下扭头看了一圈,这才将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

“从听到那个营田副使说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疑虑,到底是什么样的陈年旧册和杂物需要用得上那么大一把锁,孙健还特意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越想就越觉得那地方有古怪。”

“所以,你就趁我下午翻阅卷宗的时候自己偷偷溜出去了?”楚潇潇当即便明了,与自己先前的判断是一致的,寿春王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去检查,只不过这个行为有些太过于莽撞和冲动了。

“没错…”李宪承认的十分干脆,甚至根本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之处,“在大堂我可是拉着你一起去的,你不去…后来又看到你正全神贯注在那些放在箱子里的卷宗上,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透透气,这才独自一人出来,绕到那排仓廪的后面…”

楚潇潇有些哭笑不得,这个王爷,还真是做事全靠一股脑子的热忱,不考虑后果,“王爷,你就没有想到,万一今天我们查这些卷宗到了很晚的时候,你一个人在那坑里,饥寒交迫,可如何是好。”

“我考虑过的…当时就一个念头,既然这个地方有问题,你又在查账目,那我为什么不来仓廪这边看一看,万一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或者我发现的能和你查出来的账目,记录,文书等东西对的上号,这不更加能尽快推动案情的发展了吗?”

楚潇潇默然,她知道李宪是好心,只不过这个过程却十分狼狈,“是,王爷说的是,潇潇不敢反驳,若非潇潇抬头看了一眼,就怕您这位堂堂的亲王今夜只能在那坑洞中一个人蜷缩着身子过夜了。”

看着楚潇潇这番心口不一的言论,李宪下意识想挠一挠头,忽地看到自己手上的白布,又急忙放了下来,满眼的心虚。

整个动作看起来是那样的滑稽,让楚潇潇不由得莞尔一笑,伸手撩了一下从耳后耷拉下来的发梢,接着问道:“那个仓廪不是锁着门吗,你又是怎么进去的?”

“咳咳…这个嘛,说起来就话长了…当时我到了仓廪那个地方,便想着将锁撬开,但试了几次以后,发现那把黄铜大锁一点反应都没有,便绕着仓廪转了两圈,嘿…别说,还真让本王找到了入口…”

他用咳嗽掩饰了一下,给楚潇潇描述着当时的场景:

“仓廪四周没有其他的东西,而且外面包着一层毡毯,还刷了桐油,我都快急死了,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进去,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当时就想,既然是仓廪,自然要有通风的口道,最后还是在后面发现了仓廪顶上开着一扇小窗…”

他伸着双手在楚潇潇面前比划道,眼中出现一抹难以遮掩的兴奋:“本王自幼习武,这点高度对本王来说不在话下,我就助跑了两步,身子跃起,刚刚好扒在了小窗的窗沿上,这才翻了进去。”

“后来呢,进去之后怎么会有个坑洞,你当时没有发现吗?”楚潇潇有些疑惑,李宪的身手她也是知道的,即便是数丈高的地方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出现问题,可怎么就掉入坑中了?

“潇潇别急,待我细细道来…”李宪苦笑一声,而后才说起了具体的经过,“我跳下去的时候是没有事,而且我和你说,里面黑乎乎的,只有那个用来通气的小窗透进来一点点光,我在里面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结果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里,他还故意卖了个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楚潇潇。

而楚潇潇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而后才没好气地开口回应:“里面是空的,而且中间垫着木板…”

“你怎知道?”李宪顿感纳闷,疑惑脱口而出。

楚潇潇呆呆地望着他,伸出手背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王爷,莫不是摔坏了脑子?是我们把你从仓廪中拉出来的,自然是进去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这时,李宪才恍然大悟,扶额笑道:“是本王仓促了,竟忘了这一点,实在是不应该…”

几乎没有停顿,也不等楚潇潇再问,他接着说道:“借着那一处光亮,我看到最中间上面盖着一块木板,灰尘比周围其他地方要薄很多,应该是不久前才被人翻动过…”

这个发现确也让他更加确信了这里有问题,“我就走到那上面,用脚踩了踩,下面是空的,我当时马上就怀疑下面有地窖一类的东西…”

说着说着,明显感觉语气中带了一丝丝的懊悔,“我还在周围找了找有没有其他的发现,结果,刚蹲下身子,脚底下的木板‘咔嚓’一声就断开了…然后…”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示意楚潇潇看自己包扎着的双手,“本王就这样子下去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而那下面恰好也是一个土坑,地上很松软,这才没有伤了筋骨,不然,估摸着你就见不到我了…”

楚潇潇佯装拍了他一下,“没点正形,说正事呢,寿春王殿下…”

“好好好,接着说,接着说…那个坑不大,只能容纳三个人左右,多了根本站不开,本王虽然没有摔伤,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晕眩,缓了一会儿起来查看,那里面又黑又闷,还有一股子陈芝麻烂谷子一样的味道,很刺鼻…”

李宪回忆着,“第一时间本王便想到了你,你还在上面查案子,担心万一他们突然发难,你一个弱女子要如何抵抗,当时就下定决心必须要出去,可谁知道喊了几声外面都没有人经过,想过自己爬上去,但是…”

他说到这里,侧着头看了看那扇打开的窗户,楚潇潇当即会意,起身过去将窗棂关上,重新坐回来后,才听他继续说道:“那个坑不是挖出来的,是填进去的…”

“什么?”楚潇潇对于李宪这个说法实在有些不解,怔怔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李宪皱着眉分析道:“因为我发现那里的墙壁非常的光滑,而且有人工的痕迹,最为关键的,也是最让本王产生怀疑的地方,是我试着去刨土的时候,发现根本扣不动,全然不像外面,四面一整个的土壁,都是类似于夯土一般的坚硬…”

楚潇潇眉头一紧,“夯土?王爷的意思是…这个坑是从下面一点点向上夯实而成的?”

李宪点了点头,语气却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坑,怎么会如此的坚固,刨四个时辰才只能刨不到一半的位置…”

楚潇潇微微颔首,对于李宪的真实感受,她自然是不怀疑,然而她心中思虑的却是,这样的坑洞夯成是为了什么?

通过自己傍晚时分看到的场景,结合李宪目前的描述来看,显然是为了藏什么东西,否则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孙健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之人,没有必要担着重大风险只为了这样一个坑,其中一定还有缘由。

想到这里,她凑近了一些,几乎快贴到李宪的耳朵上,“坑中是不是有东西?”

一听到楚潇潇的问题,李宪的面色愈发沉了几分,眼中也再度露出了那抹似要杀人般的目光,点点头恨声道:

“本来我只是想刨几个脚能踩住的坑,用来借力,然后爬上去,却不曾想刨着刨着,竟然碰到了一个硬物…一开始还以为是石头,越抠越觉得不对劲,直到看到了土壁中间靠下一点的地方,那是一抹森然的白色,凑上前去看了半天,最终发现,那就是一截人的骨头…”

楚潇潇倒吸一口凉气,心脏跳的厉害,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让她有些胸闷难耐,但同时她也明白了李宪为何会弄成这个样子。

紧接着便是一团疑云从心底升起。

在这营田署的官署内部,一间上了锁被明令禁止靠近的仓廪之下,竟然隐藏着一具尸体!

这远比在荒郊野外发现尸骸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就意味着,凶手极有可能就是营田署内部或是凉州衙门中的公人,亦或是…和孙健有着特殊关系的人。

而孙健那个“不准任何人靠近”的命令,此刻听起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己当时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本就带着一丝怀疑,现在从李宪口中得到了确凿的证据。

“王爷,那具尸骨可有何特征?”楚潇潇急切地问道。

李宪缓缓将头垂下,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经过我初步的一个验看,是一具不到十六岁的少女骸骨,身形偏瘦,比寻常的骸骨要小很多…”

“不到十六岁…”楚潇潇低声重复了一遍,心猛地一沉,一个妙龄少女,被如此隐秘地埋尸于营田署的仓廪中…这背后是怎样的残忍与黑暗?

她立刻追问,语气明显比刚刚还要急促:“骸骨是否完整?附近可还有其他发现?比如…衣物的碎片、饰品、哪怕是一根不一样的丝线?”

她瞪着眼睛盯着李宪,想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现在这样的局面下,任何微小的物证,都可能成为指认凶手的关键。

李宪摇了摇头,叹息道:“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架完完整整的骸骨,没有衣物,更没有饰品,而且…”

“而且什么?”见李宪欲言又止的样子,楚潇潇简直心急如焚。

“通过我的勘验,骨盆和耻骨处有明显的裂痕…”李宪摇着自己的头,脸上露出深深的愧疚,“潇潇,你是仵作,你应该知道这两处骨骼出现裂痕意味着什么…”

闻言,楚潇潇大惊失色,她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情况,急忙又一次向李宪确认:“王爷,您确定自己看清楚了?”

李宪重重叹了口气,“本王曾经在大理寺的骨鉴一书中看到过相应的记载,我可以很确定的说,这个姑娘在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甚至不止一次的凌辱…”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可听在楚潇潇的耳中,不由得让她双肩微颤。

十六岁的少女…非人的折磨…多次凌辱…

一个个音疯狂般涌入脑海,让她此刻不禁怒火中烧,“禽兽,畜生!”

本为调查“龟兹断肠草”源头和边军走私一事,却不曾想此地出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踱步至窗户前,双手颤抖着推开窗楣,深深呼了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具意外发现的尸骸,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大石头,激起的涟漪可能远超他们想象,甚至足以撼动整个凉州官场的根基。

楚潇潇深知此事事不宜迟,必须尽快验明尸骸的身份和死因,这或许是打破目前僵局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证据。

她赫然回头,语气冰冷,“王爷,如此处心积虑埋藏一具尸体,只怕这件事和我们的案子也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我们怀疑的这几个人中其中一人所为,而且,这件事绝对不是杀害或是凌辱一个姑娘这么简单,不然的话,没有必要如此瞒天过海,而孙健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她顿了顿,目光正迎上李宪同样沉重的眼神,“甚至我怀疑,孙康的死也不单单是发现‘野狼坳’导致的,更有可能和这件事,或是其他事情有关…”

李宪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赞同,而后眼神一凝,狠狠地说道:“凉州官场,只怕比我们预想中的还要棘手,上下沆瀣一气,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以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要查出来,本王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那个地方必须要严加看管,严防走漏了消息,若让郭荣知晓,定然会打草惊蛇…”

楚潇潇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脑海中略微思索一番,快步走到门口,吩咐门外的金吾卫,让其火速禀报魏铭臻,将仓廪严防死守,同时连夜将骸骨掘出。

现在拼的是时间,必须要抢在对手发现之前,将这个案子破了。

而后转身再回到屋内时,她忽然想起李宪那个贴身侍卫,自从上次从洛阳带回太子的信笺之后,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了,不过是因为近来忙着查案子,将他忽略了。

眼下这个关键时刻,自己身边虎狼环伺,可信之人本就不多。

李宪闻言,立刻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又示意楚潇潇将窗户关上。

待楚潇潇重新坐回到床边的时候,他才将身体倾得更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小七在通往凉州的路上…”

楚潇潇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中闪过浓浓的疑惑与不解:“凉州的路上?王爷又派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李宪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去其他地方,就在来凉州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嗯?就干等着?”楚潇潇更加疑惑,实在不明白寿春王为何要这样做,在通往凉州的官道上蹲守能等来什么?凉州大营,山丹马场,营田署,这些与案件有着直接关联的衙门都在陇右的地界上,小七在路上能等到什么?

李宪看着她疑惑的神情,脸上重新挂上了往日里那种洋洋得意的几分神秘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潇潇,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你还没有猜到吗?”

楚潇潇粗着眉头,脑海中迅速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

从她在洛阳接到洛阳县令李怀奏报的时候,运河已经抱回了一具刻满“突厥密文”的尸骸,而后又在李怀的协助下,陆陆续续在河边发现了七具完整尸骸,和一具仅有左侧的半截腿骨。

随后便在周明轩的帮助下,破解了上面的“突厥密文”,来到了凉州。

而自打进入凉州地界开始,就仿佛被人牵着鼻子走,自己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几乎间隔不久,对面便能知晓的一清二楚,甚至连细节都清清楚楚。

山丹军马场,战马毒发身亡,孙康被人下毒致死,线索断了,之后发现孙康私藏的舆图,发现了“野狼坳”这个关键的地方,自己的人又险些在那里全军覆没。

从那里牵涉出凉州大营,但郭荣表面配合,实则滴水不漏,让自己查不出一丝一毫的东西。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父亲的旧部,但眼下尚未取得联系,还不知具体的情形如何,线索暂时一无所获。

凉州刺史府衙内,此时元振威亦胆小如鼠,屈尊于一个长史之下,处处看人脸色,导致自己的调查一度停滞。

现在的营田署,孙健看似惊慌,也全因其胞弟暴毙而导致,然其对于凉州军械走私一案的核心问题,一概推诿不知。

现在想想,似乎这一切都像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不断地清除着痕迹,阻断自己和李宪的调查。

每当自己查到关键线索,刚刚锁定嫌疑人的时候,那个鬼魅一般的“血衣堂”便会出现,将关键的证人刺杀,再断掉自己的线索,从而让自己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她猛然间抬起头,眼中精光大作,似乎想到了什么。

“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背后有人在一直观察着,当我们所掌握的线索足够威胁到关键的人物或事的时候,亦或是触碰到他们某些核心的机密时,他们便会行动…”

她顿了顿,沿着自己的思路一点点向下思考,“以郭荣那个老狐狸的城府,在我们越来越逼近案件真相的时候,他一个左威卫大将军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和主意,只能向他的主子…或者说,是向他背后的势力传递回我们在这边的所有行动,从而得到明确的指示…”

“没错…正是如此!”

李宪脸上的笑意更盛,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上的伤口,轻轻拍了一下窗沿,指尖传来的阵阵痛楚,让他忍不住龇了龇牙,但眼神却愈发的阴沉起来。

“我们现在还在凉州,而且有我这个王爷在,他郭荣再心有不爽,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多少他也得考虑动我的后果,皇帝的天威,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大将军能撼动的,所以…”

“所以,王爷派小七在官道上等着,等那个郭荣派出联络幕后之人的信使…”

还不等李宪把话说完,楚潇潇已经会意,直接出言打断了他,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道:

“因为这条官道是郭荣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也是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关键通道…毕竟,来往的客商,中原的商户,甚至包括沿途的百姓,混在其中本就难以觉察,更甚者,直接乔装打扮,基本是看不出来的…”

李宪颔首,对此表示肯定,“小七自幼在王府长大,不仅身手了得,而且十分机敏,熟悉边军和江湖路数,我让他找了几个得力的人手,扮作行商,流民,在凉州通往洛阳的主要官道岔口,必经之处的茶棚,驿站,甚至是几个关键的州府城内,随时留意形迹可疑之人…”

“诶,王爷,不对啊…”楚潇潇听着听着,觉着他的安排中似乎有些不太合理,“小七既然可以扮成流民商客,那郭荣手下的兵士亦能如此装扮啊…”

“哈哈哈哈…”李宪忽然笑出了声,眼神十分柔和地看着她,缓缓道:“这一点,潇潇多虑了,若是其他时候,可能会这样,但此时,绝无可能,纵使郭荣再老谋深算,他也不会选择这样做…”

“愿闻其详…”

“郭荣现在和我们拼的是时间,潇潇你的查案速度已经远超他们的预计,所以,他不可能再让人扮作客商之类,而是会直接从凉州大营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洛阳,而后拿到回信再由神都策马狂奔回凉州,唯有此,才能想办法快我们一步,从而在我们之前掐断接下来的线索…”

李宪眼神灼灼,逻辑十分清晰,“而且,郭荣知道我们就在凉州,手上也没有多少人马可以调动,因此,他更加没有必要隐晦什么,反而大摇大摆地从官道上疾驰,更不容易引起怀疑。”

而楚潇潇一直在旁边看着他,露出了一丝较为欣赏的神色,沉吟片刻,缓缓点头,“王爷的心思确为缜密,对郭荣行动的推测也合情合理,潇潇佩服。”

听到楚潇潇夸赞自己,李宪也是不由得心中大喜,然后接着给她说道:

“我就让小七重点关注是否有来自梁王府,或者与郭荣交往密切的官员,甚至是突厥方面的可疑人物出现…郭荣在这凉州一手遮天,营田署的事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只要我们截获他向外传递的讯息,或盯住了某个从他那个方向而来的关键人物,我们就能抓住他们的尾巴,变被动为主动…”

楚潇潇看着他这副虽然受伤却依旧头脑清晰、布局深远的模样,心中微动,瞬间豁然开朗。

李宪此举,看似跳出了眼前的营田署,实则是布下了一张更大的网,要钓出背后真正的大鱼。

这份心机和魄力,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寿春王,虽知他的心思缜密,却未曾想到,竟能如此思虑周全。

她没有再追问具体细节,而是选择充分信任他的判断和安排。

她只是点了点头,沉声道:“此计甚好,若能成功,便可扭转乾坤,希望小七能有所收获。”

“放心,”李宪笑了笑,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充满了笃定,“小七跟我多年,这种事他有经验…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同时…继续给凉州的这些人施加压力,让他们自乱阵脚…”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如果三天内小七回来了,一切你就都清楚了,但如果三天内没有任何发现,那就说明我猜错了,或者对方比我们想象的更沉得住气,我们就只能再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入手,比如…再去会会那位郭大将军,或者从沈括身上找突破口…”

听闻李宪提到了沈括,楚潇潇也将自己这边的重要发现告诉了他。

声音压得更低,确保隔墙无耳:“王爷说起沈叔叔,我倒是还有一事…方才那位给你治伤的郎中,他叫封之绗,是我父亲当年的旧部,军中的随行军医…”

李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楚都督的旧部?未免有些太巧合了吧,能确定吗,潇潇…你的真实身份可是绝对的秘密。”

“放心,王爷,我能确认…”楚潇潇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他认出了我父亲送我的那枚白骨簪,名为‘雪骨簪’,而且还道出了它的来历…更重要的是,他提到,我父亲当年在凉州时,似乎也曾暗中调查过与‘龟兹断肠草’有关的内容。”

李宪的眉头立刻锁紧了:“楚都督十年前就在查这毒草?”

这其中的紧密关联,让他瞬间嗅到了几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的,但封伯伯因为只是一个随行军医,职位低微,对具体内情丝毫不知,只记得父亲当年似乎对某些往来西域的商队和突厥俘虏格外关注…”

楚潇潇顿了顿,接着道:“他还提到了父亲身边曾有一位姓沈的校尉,颇得信任,很多隐秘之事都交由他去办,或许在他身上,我们能找到想要的线索。”

“你是说…沈括?”李宪立刻反应过来了。

“对…王爷,看来…我们与沈括的接触,需要加快一些了。”楚潇潇眼神十分坚定地说道。

随后,她又将自己翻阅卷宗却一无所获的情况说了:“营田署明面上的卷宗做得天衣无缝,账面清晰,找不到任何破绽,而孙健那边,现在精神状态还不稳定,暂时无法问询。”

随后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现在看来…只有这具骸骨,可能会告诉我们真相。”

李宪看向她,虽然受伤虚弱,但眼神清亮:“你是打算…”

“验尸。”楚潇潇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即刻验尸,以免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随后她缓缓走到窗边,呢喃了一句:“真相,或许就隐藏在那森森白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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