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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宪于坑底与泥土搏斗的同时,营田署大堂内,气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得压抑起来。

堂内众人脸上写满了焦躁与烦闷,眼前长案之上的卷宗和几口大箱子中的书册,被翻得到处都是,散落一地。

楚潇潇刚刚和元振威,盛祎及营田副使赵丰等人一起,翻检完一口存放陈年卷宗的大箱子。

然而,箱子里除了那些纸张泛黄,部分字迹模糊的陈年账册外,余下的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农事记录,并无任何与“龟兹断肠草”或是“军械走私案”相关的直接证据。

元振威站在侧面靠后的地方暗暗松了口气,连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额角还残留未干的汗渍,眼中满是疲累之态,却比一开始多了几分侥幸。

楚潇潇直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刚准备张开双臂伸个懒腰,左臂伤口处传来的一阵阵刺痛,提醒着她之前在“野狼坳”受到的刀伤尚未痊愈。

她几乎是下意识用右手按在伤口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眉头蹙起,虽然过了有些日子,但大幅度的动作还是会扯动伤口。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放松间隙,她习惯性地抬眼,想看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去哪里偷懒或是想发表什么样惹人生气的“高见”了。

然而,当目光扫过这片嘈杂的大堂时,看到的却是面色稍显轻松,但眼底还略有不安的元振威,依旧沉默,置身事外的盛祎,还有不停擦着额头上汗水,满脸焦灼的营田副使赵丰,以及那些还在忙碌翻找卷宗的金吾卫和营田署的官吏们…

唯独没有那个总是穿着华贵锦袍,放荡不羁,时不时就要凑在自己身边聒噪几句,增强一下存在感的纨绔王爷。

楚潇潇的心猛地一沉。

李宪呢?

这个莽撞的家伙又去哪里了?

从到了大堂开始翻阅这几口箱子到现在,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听到他那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语调在自己耳边评头论足了,也没有感受到那抹总在她身边逡巡的视线。

平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会在自己的身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离开自己如此之久。

一股不详的预感瞬间从心底升起,让她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莫非…他遇到了什么意外?

这营田署看似平静,但通过刚刚孙健瞥向盛祎那丝从忌惮到愤怒的眼神来看,定然不是那样简单,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难道对方如此胆大包天,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敢对一位亲王下手?

但旋即,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最坏的想法。

不对,元振威和盛祎这两个人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几乎没有离开过视线。

这二人虽然各怀鬼胎,但若说他们趁着自己翻阅卷宗的时候趁机对李宪下手,绝无可能。

而且,以盛祎那种讳莫难测的城府,也断然不会选择在此刻冒险动手,一来风险太大,直接便能坐实自己的罪行,二来李宪绝非文弱书生,功夫不是顶尖,但过个一两招还是没有问题的,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就消失了。

至于魏铭臻…他更不可能了。

方才孙健急火攻心,金吾卫将其送回房中后,他便一直在门外守着,不曾离开。

就在不到一炷香之前,他还差了一名金吾卫过来禀报,说郎中已经诊断过了,孙健并无大碍,只是由于急火攻心陷入昏迷,静养片刻即可以恢复正常,他…也没有时间和机会。

只有一种解释…李宪是自己离开的,可他刚刚才和自己说出去透透气,眨眼之间门外已没有人影,他去了哪里?为何不打个招呼?

“元大人,盛大人…”她强压着心中那股愈发浓烈的不安,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清冷,听不出一点波浪,只是语速相较平时快了几分,“寿春王殿下何在?你们有谁看到了吗?”

元振威此刻正在为查不到任何相关线索而放松心神的时候,闻言一愣,双眸茫然地望向四周,满脸无辜,语气中带着惊疑:

“殿下?殿下刚才不…不是还在这里吗?下官就见殿下站在门外伸着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而后下官便开始翻阅箱子中的卷宗了,未曾留意殿下何时离开了大堂啊…”

说罢,扭头看着盛祎,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盛长史,您可曾见过殿下往哪里去了?”

盛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一怔,赶紧跟着四下看了一圈,那张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明显出现了几分慌乱,急忙回道:“禀大人,下官方才一直配合元大人查验这几口箱子中的卷宗,确未见到殿下去了何处…”

营田副使赵丰此刻也紧张了起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身体慌张地在原地转动,一双小眼努力地在大堂内扫视:

“是啊,殿下呢?快,别翻了,快找找,殿下千金之躯,孙大人不在,可不能让殿下在咱们这儿出半点差池…都停下手中的活,赶紧出去找找殿下去哪里了…快…”

他这一嗓子,大堂中原本还在埋头翻找卷宗的官吏和金吾卫们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面相觑,脸上尽显茫然,一个个呆愣在那里,似乎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去找啊…殿下失踪了!”赵丰欲哭无泪,看着面前这一个个呆若木鸡的众人,爆喝一声。

一位朝廷的亲王在营田署的署衙大堂不见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一下,大堂内的所有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乱做一团,开始在大堂内四下翻找,甚至有两个小吏还趴在地上,看王爷会不会躲在某一处低矮的角落中,还有两名金吾卫顺着柱子攀爬到房梁之上搜寻王爷的身影。

楚潇潇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幕,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李宪虽然性格跳脱,纨绔放荡,一直以来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况且在山丹马场彻夜长谈之时,楚潇潇清楚其心思缜密细致,绝非是能做出这等故意躲着众人之事。

尤其在这疑点重重的营田署内,刚刚有些线索浮出水面,他更不会毫无征兆地突然独自离开,而且时间超出了预期。

除非…他发现了什么,发现了某些不能当场言明,或者时间紧迫,来不及通知自己,必须立刻去确认的线索。

这个念头让楚潇潇心中的那股不安的思绪骤然放大,眼下容不得她犹豫,必须立刻采取行动,自己慢一分,李宪就多一分的危险。

“肃静!”楚潇潇声音不高,语气却冷冰冰的,瞬间压下了大堂内嗡嗡的嘈杂声。

所有人都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望向她。

“殿下还未找到,诸位身为朝廷命官,面对如此突发情况狼奔豕突,自乱阵脚,成何体统,朝廷礼仪何在,我大周官员的尊严何在…”

她缓缓看向在场的几位几位金吾卫队正,沉着脸迅速下令:“你们几人,立刻带人,以这大堂为中心,向外搜寻,署衙前院,回廊,厢房,乃至茅厕,任何殿下可能去的地方,都不能放过…另外,还需重点询问署衙内值守的卫兵和田垄上的杂役,可有见到殿下行踪。”

“是,楚大人…”这几名金吾卫队正当即抱拳领命,毫不迟疑,立刻转身点齐人手,快步冲出大堂,分散到四处按楚潇潇的既定命令执行。

而后,楚潇潇又扭头看向一旁因为紧张而脸色发白的赵丰,“赵大人是营田署的副使,对署衙内的结构,道路比较熟悉,带两个人,去询问署衙内今日当值的文书、库吏,乃至厨役杂工,务必问询清楚,可有人看到殿下,哪怕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去了什么方向,也要立刻回禀。”

“是是…大人,下官明白,这便即刻前去。”赵丰自然知道事情紧急,连忙应声,随后招呼着大堂内营田署的一众官吏,“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本官快去寻找殿下!”

一行人脚步匆匆,脸上满是焦急和慌张,乌泱泱冲向了署内各处可能藏着人的地方。

吩咐完这些,楚潇潇站在原地,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元振威和盛祎。

只见元振威一直站在那里搓着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不出是烦忧自己还是担心寿春王的安危。

而身旁的盛祎低着头,眉宇垂得更低,看不清眼神中的神色。

她脑海中飞快地思索,这两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整个营田署中,本就藏着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而李宪的失踪,很有可能与此有密切关系。

不能再等了…仅仅依靠金吾卫和赵丰带领的营田署官吏去找,去问,面对范围如此广阔的署衙,效率实在太低,而且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相互驰援不急,更加容易打草惊蛇。

需要有更多的人来进行彻底的搜查。

“来人…”楚潇潇冲着门外高声喝道,声音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一名留守在门口的金吾卫应声而入,“末将在,楚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魏铭臻魏将军现在何处?”楚潇潇平静地问道,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急切,眼下,能尽快找到李宪,而令杀手不敢轻易出手的最佳人选,也只剩下魏铭臻了。

“回大人的话,魏将军仍在孙健大人的房间门口守着。”

“马上去请他过来,就说情况十分紧急,让他立刻前来…”楚潇潇直接命令道,“要快!”

“是!”那名金吾卫刚才就在门外听着,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转身飞奔而去。

大堂内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剩下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元振威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但当看到楚潇潇那一双表面平静无波,深处杀机骤现的眸光下,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而那个盛祎,还是如常般沉默无言,就站在那里,像个泥塑雕像一样,没有任何的动作,更没有表情的变化。

楚潇潇没有理会他们,微微侧身,看向大堂门口的方向,看似在等待魏铭臻的到来,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竖着耳朵,眯着眼,静静听着,看着署衙内外的一切动静。

“天驼尸刀”不知何时已紧握在手中,刀鞘传递在掌心中的一丝丝凉意,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她现在不能乱,她必须要保持着自己的平静,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心底有不同于平日的感觉。

李宪…你到底在哪里啊?

又究竟发现了什么?

她在心中默默地无声问道。

一种从未有过的担忧和焦虑的情绪,在她素来冷静的心底漾出一圈涟漪。

尽管面上不露分毫,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心绪,确实因为那个总是惹麻烦的李宪而乱了。

只不过,这份“乱”,在她此刻的认知中,还停留在寿春王不能有事,他跟着自己出来,绝不能出现任何问题这样的同伴之间的关怀与理解。

殊不知,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过程中,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院外传来,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

身披甲胄的魏铭臻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立于堂中,阴沉着脸,面无表情的楚潇潇身上。

“楚大人…”他上前抱拳拱手,压着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胸膛,“末将奉命前来,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楚潇潇转过身,双眸死死盯着魏铭臻,一字一句地下达了命令:

“魏将军,寿春王殿下在营田署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已超过三个时辰,现在我命你,即刻调动所有能够调动的人手,立即封锁营田署的所有出口,许进不许出,然后以此地为中心,对衙署内的每一处建筑,院落,花园,房屋,甚至于田垄地头,包括沟渠通向的河流,进行地毯式搜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王爷找出来…”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不算太高,但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如果发现任何可疑之物,遇到可疑之人,不问缘由,先拿了再说,本使就一点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一个结果,若王爷出事,本使要这凉州营田署陪葬!”

她最后这一句话说的含义十足,即便是魏铭臻这等从军之人,亦能感受到言语中难掩的那抹杀意。

楚潇潇…动了杀心!

而魏铭臻在听到这番话后,目光骤然一凛,显然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堂堂朝廷的亲王,在营田署走失了,这要是传回洛阳,以皇帝的性子,恐怕就不是让营田署陪葬这么简单了。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躬身,沉声道:“末将领命,必然竭尽全力,搜寻殿下的下落。”

说完,他立即转头,按着腰间的横刀刀柄,脚步飞快地走了出去。

很快,外面便传来了他短促有力的号令声,原本安排在大堂门口守卫的七八名金吾卫瞬间集合起来,身上的甲胄碰撞摩擦,发出铿锵之响。

整个营田署现在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肃杀之气。

楚潇潇站在原地,听着外面迅速展开的搜寻动静,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能做的部署已经全部都做了,现在…只剩下静静地等待。

她将目光望向大堂外那片被渐渐西沉天色笼罩下的营田署,眼神愈发犀利了几分,似乎想透过这些土墙和院落,找到那个失踪的身影。

朱唇轻启,忍不住呢喃道:“李宪,你最好没有事,否则…”

她握紧了手中的“天驼尸刀”,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也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许久,她这才收回目光,看着屋内剩下的元振威和盛祎。

此刻的这两人已经被她刚才那一番话吓得怔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己一句话没有说对,那可是人头落地的大事。

“元刺史,盛长史…”她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让元振威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大人…”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前跨了一步,躬身抱拳应道。

楚潇潇盯着两个人,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们两个也随本使一同出去寻找,元大人,你是一方父母官,经略凉州,营田署又在你的治下,招呼两个熟悉署衙的小吏带路,我们去那些平日里没什么人的地方看看去…”

“是…”此话一出,元振威自然不敢有异议,急忙来到大门口招呼了一个营田署的主簿,让他头前带路,带着他们去往署中一些寻常没有什么人去的偏僻场所。

吩咐一番后,他回头看向仍旧站在中间的楚潇潇,“大人…咱们可以出发了。”

楚潇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迈步便朝着署衙后方走去。

她的步伐很快,超出了平日里走路的速度,深青色的官袍下摆在快步行走间带起一股微风。

元振威和盛祎两人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但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们穿过对方杂物的院落,来到了署衙后院一处只有简简单单几个矮房子的地方。

楚潇潇站在后院的黄土地上,目光犀利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角落,不时令随行的两个金吾卫和署衙的小吏上前检查锁头,或者推开虚掩的门扉查看。

每一次带着希望推开房间的大门,却换来每一次期待落空,一次次都让她的心往下沉几分。

她紧紧皱着眉头,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嘴唇微张,“李宪…你究竟在哪里?”

与此同时,深坑之下…

李宪背靠着冰冷的土壁,喘息稍稍平复了几分。

此刻的他还在对着那具初步判断为年轻女性的骸骨沉思。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坑中的空气愈发的有些沉闷,他强忍着恶心和不适,再次凑近些,试图从骨骼上找到更多的线索。

但这具骸骨至少有一多半嵌在了土壁之中,自己拼尽全力,也不过将其刨出一小半,除了在骨盆和耻骨之上发现了部分裂痕,至于其他的线索,尚未发现。

而对于其他的东西,这具尸体的确切年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他又不是专业的仵作,加之此时的坑洞中光线越来越暗,实在难以分辨清楚。

他现在只能通过尸骨身上的裂痕确定一点,这具骸骨埋在这里,绝非正常死亡,而且与洛阳那八具无名骸骨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但…眼下又有一个新的问题从他脑海中浮现…既然与洛阳那几具骸骨有着非常大的相似,同样受到了折磨,可为何这具上面并未发现相关的“突厥密文”。

“难道…那些密文在被土坑掩埋的另一边?”他的心中不禁起疑。

目光死死盯着这露出来的半截身子,又一次忍着鼻腔中那股子发霉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第三次凑近观察,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

肋骨…

他伸出自己血淋淋的双手,数了数能看清的部分,似乎没有明显的或者是断裂后错位的痕迹。

但是有几根肋骨的中段,黄土掩埋的部分,隐约可以看出颜色有些深暗,像是…中毒,又像是…常年淤血沁润骨骼留下的印记。

他一时间也不敢妄下定论,毕竟他没有楚潇潇那一手“符针问骨”的绝技,但直觉告诉他,这里的颜色绝非是自然形成。

坑洞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日头渐渐西沉,这里的阴影也愈发的扩大了许多,几乎快要将整个洞口铺满。

他用力地抓着刨开的凹坑,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跌倒,紧紧贴在土壁之上。

这具无名女尸是目前掌握的,最可能指向凉州隐藏在暗处,一直不露头的幕后之人最为直接的证据。

自己现在掌握的证据越多,越有利于案件的推进和楚潇潇的推理。

“潇潇还在上面…不行,本王是王爷,是亲王,是皇孙,我必须要为潇潇,也为了这个枉死的姑娘,做些什么…”

他咬着牙,忍不住嘟囔着,不断为自己鼓劲,强撑着身体不要倒下。

而后,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发现裂痕的骨盆和耻骨上。

记得刚才第一次粗略查看之时,已经确认了骨盆和耻骨上的裂痕,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楚潇潇验骨时候的神情和细节,同时想到在大理寺翻阅《骨鉴》一书中关于验骨的方法和判断依据。

想到这里,他缓缓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想再离得那具骸骨更近一些。

这一次,他几乎快要将脸贴到那森冷的骨头上,借助头顶窟窿中投下来的微弱不定的光晕,眯起眼睛,极力分辨着骨头上那几处细微的裂痕。

他忍着痛,将缠在手上已经破烂不堪的锦袍扔在一边,沾满血污的指尖触碰到耻骨联合处那道纵向的裂纹,骨头上传来的粗糙感让他心头一紧。

他沿着裂痕的纹路走向轻轻抚摸,指头上渗血的伤口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强忍着疼痛,一直拂过去,能感觉到那并非是整齐的断裂,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破损。

他眯着眼看去,但光线太暗了,他便直接跪在地上,双手趴在凹坑中,将眼眸又向前凑近了一些,近到可以闻到泥土中尸体腐烂残留的那种味道。

他猛地摇摇头,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努力回忆着《骨鉴》中关于骨骼损伤的记载,尤其是涉及女子骨盆创伤的部分。

【凡验女骨,须察盆骨八孔,观其形制,以辨贞淫、产育、年齿,然尤重者,乃察其损也…】

他一点点用手触摸,尤其是靠近更深处黄土掩埋之下的部分,轻轻拂去骨面上面的砂砾和碎石,他凑得更近了几分。

【若骨盆无损,而独见耻骨联合离解,或见纵向裂痕,其缘不齐,似受巨力由下而上冲撞者,此非产育所致…盖因产伤多在前侧,裂痕横生…】

【此纵裂之状,多系强暴挫伤,外力迫其两腿过度外张,乃至软骨撕裂,甚者累及骨面…年少女子,其骨未坚,尤易受此创…】

他的双手有些颤抖,心中骤然一紧,“这…这莫非…此女尸在生前…”

他晃了晃脑袋,不敢去想这样的结果,继续沿着裂痕看去。

手指一点点划过,在坐骨的位置,他感觉到有一些细密的裂痕,非常小,此地光线昏暗,根本无法仔细辨别,但从手指触碰后的感觉来说,不会错。

【又或见坐骨支裂,其痕细密,若瓷釉冰纹,此乃反复受压,长期受制之征…常见于囚缚之时,双腿受缚,硬物反复冲击坐骨所致…其痛钻心,非一时可成,必历久方现骨上…】

现在的李宪,胸脯起伏不定,呼吸急促,书中的记载,此刻正在这具骸骨上不断地被发现,他难以想象,这位芳龄不足十六岁的少女,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尽量保持平缓,稳定了许久心神,这才又向下看去。

在髋臼边缘,他又摸到了骨面上的粗糙感,而且比刚才的触感更甚。

【更有甚者,髋臼边缘缺损,骨面粗糙如磨,乃股骨头受巨力冲顶,日久摩擦所致…若伴见耻骨纵裂,则可断其为持续受辱,体位强固,挣扎不得,方有此损…】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坚持自己本就虚弱的身体,这分明是书中提到的来自某些特定方向的暴力,尤其是遭遇凌辱之后,才可能会在骨盆,特别是耻骨联合,坐骨支还有髋臼附近等薄弱部位留下这等严重的损伤。

这个念头犹如晴空霹雳,重重地在他脑中炸响。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双肩抖动不已,他只能用牙齿死死咬着嘴唇,让自己时刻清醒,再清醒。

瘫坐在松软的土地之上,他沉默了许久。

这位在神都自幼锦衣玉食的亲王,此刻宛如遭遇重创,头耷拉在一边,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此刻也略带些黯淡。

他根本不敢想象,究竟要多大的力量,才会在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身上留下这样的伤害。

【凡此种种,若集于一身,则其人生前所受非人凌虐,可窥一斑…验此骨者,当知女贞之损,非独在皮肉,更在骨髓…骨上裂痕,便是无声血证,虽经年累月,其冤不散…故录此状,以诫后世:验骨非独断死因,更须明其痛楚,雪其沉冤…凡遇此类,当详查周遭,细究其人际往来,或有淫徒虐迹,可循此而破。】

《骨鉴》中关于这类遭受过凌辱的尸骸最后的一段话,瞬间浮现在他的眼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在他心窝子上戳了又戳。

结合眼前这具妙龄少女的骸骨,想到骨盆和耻骨上这些陈年旧伤,指尖方才那种特定方向的裂痕…慢慢地在他脑中碰撞。

一个非常可怕,令人发指的推论,渐渐地出现——这具尸骸的主人在生前,遭受了极其残忍的非人凌辱和折磨。

那些裂痕根本就不是一次性的重击能够导致的,更像是几次三番,一直用野蛮的暴行对这个少女反复施暴而成的结果。

“畜生…一群畜生…”

半晌,李宪才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为内心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嘶哑。

这样一条鲜活的年轻生命,就在无尽的绝望中,受尽凌辱,被残忍的践踏,这比单纯的谋杀更令人发指。

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指头上的疼痛来压制着心底即将喷出的无尽怒火。

眼中的愤怒之色,在这片阴影中就要喷发而出。

这凉州…这营田署…到底隐藏了多少黑暗污秽,令人不齿的勾当!

“郭荣…赵通…刘长河…韩猛…”李宪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几个人的名字,“你们不仅仅是在走私军械,通敌卖国,背地里竟然还草菅人命,用这等卑劣的手段残害无辜,摧残少女,本王一定要将你们绳之以法,才能告慰这些冤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复下愤懑的心绪,但这具骸骨背后沉甸甸的遭遇,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

“不行,必须想办法出去,告诉潇潇,只有她才有办法查明这一切…”他喃喃自语,声音已经开始有些无力,在坑洞中将近四个时辰的时间,刨挖尸骨已经消耗了大部分的力气,刚刚又经历了极致的愤怒,几乎将他的体力耗尽。

此刻就是想爬都爬不起来了,只得将头枕在背后的黄土上,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抬头望了望那个一人宽的黑窟窿,透过小窗看到外面渐渐变黑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缓缓笼罩在他的心头。

攀爬不可能了,没有一丁点力气,呼救了这么久,嗓子都哑了也无人应答。

难道自己…真的要困死在这凉州营田署的仓廪中,与这具可怜的少女骸骨作伴?

“呵呵呵…”自己不禁苦笑一声。

他李宪,皇帝最宠爱的皇孙,堂堂的寿春王,自幼锦衣玉食,享尽荣华,难道最终就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狭小的坑洞里,直到这个案件完全勘破后才被人发现?

这种死法也太憋屈,太可笑了…

自己还没有帮潇潇查明她父亲的冤案,还没有看到朝中那股势力伏法,还没有看到父亲……

就在他将身体蜷缩在一起保存体力的时候。

外面隐约传来一声声呼喊。

声音起初非常模糊不清,飘忽不定,似乎距离自己非常远,混在西北戈壁滩的朔风中,几乎难以分辨。

他甚至一度觉着是自己体力不支,饥寒交迫下产生的幻觉。

刚把眼睛缓缓闭上,那声音却渐渐靠近了一些,清晰了一些。

李宪猛地一个激灵,瞬间屏住呼吸,眉头一蹙,不对劲,这声音…真的是从外面传来的,有人来了…

他瞬间觉得求生有望,急忙侧过头,将耳朵紧紧贴在有些阴冷的土壁上,集中精神仔细倾听。

“殿下…”

“寿春王殿下…”

“殿下…您在哪儿啊…”

“殿下…听到请回话…您在哪里啊…”

“殿下…寿春王殿下…”

“李宪——李宪——”

……

直到听到这个声音,他的精神才为之一振,眼神中重新迸射出一道精光。

嗯?是潇潇…是潇潇…

她来救我了,是她…

巨大的狂喜冲散了他所有的疲惫和绝望,他几乎是手脚并用从地上猛地弹起,手上的伤似乎都没有那么疼了。

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仰着头,扶在土壁上,冲着头顶的窟窿,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喊:

“诶……我在这儿,本王在这儿…你们听到了吗…本王在这里…在一个坑里…快来人啊……我在这里……”

他一边拼命地喊叫,一边奋力从坑底跳跃,尽力想制造出一些更大的声音,让上面的人更容易发现这个被黄铜大锁锁上的仓廪……

而此时的外面,暮色渐浓,营田署内的火盆依次亮起,但搜寻寿春王的行动却愈发的紧张。

众人出来已有将近一个多时辰,几乎把营田署翻遍了也没有找到王爷的踪迹,魏铭臻甚至骑马将田垄和后山都搜了一圈,别说人影了,连地里的牧草都被收割完了。

楚潇潇此刻面色愈发的沉了几分,带着元振威和盛祎在营田署主簿的引导下,与魏铭臻率领的金吾卫,还有赵丰带着的营田署一众官吏终于汇合到了一起。

“情况如何?”刚一碰面,楚潇潇便开口直接询问道。

魏铭臻抱了抱拳,眉头紧锁,“启禀楚大人,大部分区域已经搜寻完毕,田垄,后山都没有发现王爷的身影。”

赵丰一边抬手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道:“下…下官将…署内各处都找了…没…没发现殿下…”

楚潇潇心急如焚,西北夜晚的气温骤降,若再找不到,只怕凶多吉少,于是接着问道:“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找…”

众人皆是摇了摇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脸上尽是无奈。

忽然,赵丰猛地一拍大腿,“大人,还有一处,今日早些时候在西北角的那片仓廪。”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处一片隐在黑暗中的地方。

楚潇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几间破败的仓廪轮廓,在渐沉的夜色中凸显。

她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李宪绝不会无故跑到如此偏僻破败的地方逗留这么久,除非…

“继续搜,重点排查那片区域。”楚潇潇厉声下令,声音带着勘验使的威严。

众人刚踏步进入这片仓廪的范围,一阵微弱且沉闷的呼喊声,隐约传了过来。

“…这里…下面…坑里…来人啊……”

声音断断续续的,在风声和其他人的呼喊声中几乎有些听不清。

楚潇潇一直竖着耳朵,在这样嘈杂的声响中,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丝,那声音…那语调…

“安静!”楚潇潇脚步猛地一停,抬手喝道。

所有人几乎在瞬间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魏铭臻的目光立刻看向四周,而元振威和赵丰两人则紧张地东张西望,其余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都是骤然一紧。

“…本王在这里…快来啊…你们快来啊…”

那声音这次更加清晰了一些,但听起来却十分沉闷压抑。

“是殿下…楚大人,是殿下的声音…”一名耳尖的金吾卫低呼一声。

楚潇潇心中顿时一紧,立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魏铭臻毫不犹豫,挥手带着金吾卫紧随其后,火把的光芒在渐黑的夜空中晃动。

他们穿过一条非常狭窄的小路,脚下是略带松软的土地,呼喊声似乎就是从这片区域传来的,但放眼望去,除了黑黢黢的仓廪外,根本空无一人。

“殿下…殿下您在哪里?”魏铭臻提高声音喊道。

“…下面…坑…本王在坑里…”李宪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很明显能听出语气重的急切,而且基本上确认了就在他们脚下不远处的地方。

“坑?”楚潇潇微微蹙眉,目光迅速扫过脚下的地面,“众人分散开,仔细检查地面。”

金吾卫和营田署的一众官吏挥舞着火把,在仓廪周边的地上,小心翼翼地探查着每一寸土地。

而楚潇潇并未盲目地跟随搜索,她站在原地,抬眼环顾四周,心中思忖:“地下…坑里…仓廪…”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叫来魏铭臻,“你还记得今天咱们看到的那个上锁的仓廪吗?”

魏铭臻皱着眉头细细回想,“有印象,但末将不确定具体的位置在哪里。”

楚潇潇扭头冲着赵丰的方向:“赵大人,孙健孙大人不允许别人靠近的那个仓廪在哪里?”

赵丰闻言,急忙快步来到楚潇潇面前,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就在前面…”

“快,头前带路…”楚潇潇当即急切地说道。

在赵丰的带领下,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白天那座由黄铜大锁紧紧锁死的仓廪门前。

就在这时,坑底又传来了李宪更加清晰的喊声:“这里啊…本王在这里…你们听到了吗?潇潇…潇潇…是你吗?”

这一次,楚潇潇听得真切,急忙喊道:“王爷,你是在这个仓廪里面吗?”

说罢,她将耳朵伏在包裹着仓廪的毡毯上,仔细听着。

“是我…是本王啊…这个里面有个坑,本王掉进来了…”

楚潇潇看了身旁的魏铭臻一眼,魏铭臻当即明白是什么意思,从腰间抽出横刀对着那把黄铜大锁劈了下去,但却没有想到,那锁竟纹丝未动,只有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

“大人,这锁太硬,寻常的横刀劈不开的。”魏铭臻皱着眉头道。

楚潇潇忽地想起什么,沉声道:“去,把孙健给本使叫来,只有他能开了…”

魏铭臻挥了挥手,第一时间便有两名金吾卫兵士向后奔走。

过了没一会儿,孙健被搀了过来。

楚潇潇盯着他虚弱的双眼,“这个仓廪,打开它…寿春王殿下在里面…”

孙健一看眼前的黄铜大锁,听到楚潇潇的话,顿时慌了一下,急忙从腰间将钥匙抽出来,颤颤巍巍地便要上去开,捅了几次却因手抖根本进不去。

“起来!”魏铭臻上前将其一把推开,拿过钥匙,“吧嗒”一声,大锁应声而开,随后众人进入了里面。

刚一进去,楚潇潇便看到了那个由木板盖着,此刻已然塌陷的地坑,还有坑底那个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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