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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将那句关于陈知白的诘问悬于空中,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却在众人心底无声扩散。他枯坐灯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指间那枚不知何时拈起的陈旧铜钱,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他并不转动它,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钱币边缘的刻痕,仿佛在解读某种无声的谶语。

“清溪镇,水秀山明,自古便是文风鼎盛之地。”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先前更显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那陈知白陈书生,便是这方水土滋养出的佼佼者。年方廿二,已中秀才,诗文书画皆有不俗造诣,更兼待人温润,言语谦和,镇上无论老少,提及陈秀才,无不赞一声‘端方君子’。”

“他居于镇东头一座小小院落,白墙黛瓦,庭前植桂,显得清雅非常。每日里,不是闭门苦读,便是与三两好友吟诗作对,或于溪畔柳下抚琴。琴声清越,常引得浣衣女子驻足聆听,面泛红霞。镇中李员外,更是早有意将独女许配于他,只待秋闱高中,便行纳采之礼。”

说书人语调平缓,勾勒出一幅才子佳人的美好画卷,但这画卷的底色,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协调的阴翳。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月余之前,这陈秀才身上,却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变化。”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窥探秘密的诡秘:

“先是,他抚琴时,那原本清越的琴音,偶尔会无端走调,发出一两个刺耳的杂音,如同金铁摩擦,转瞬即逝,却让人心头莫名一悸。与他论诗的朋友,有时会在他低头沉吟的瞬间,瞥见他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焦躁与阴郁,与他平日温文形象判若两人。”

“更有些夜里,邻人起夜,隐约听到他那院中,似乎有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以及……某种细微的、像是指甲反复刮挠木头的‘沙沙’声,持续良久,直至天明方歇。问及,他只推说是夜读劳神,或是野猫扰人。”

“这些异状,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道是秀才备考,压力过大所致。”

“直到……镇上的疯乞丐,阿秀,开始绕着陈家的院子打转。”

说书人提到“阿秀”二字时,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阿秀,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数年前家中突遭横祸,父母双亡,受了大刺激,这才神智失常,流落街头。她平日浑浑噩噩,不辨东西,饿了便捡些残羹冷炙,困了便蜷缩在祠堂角落。可自月前起,她每到黄昏,便会痴痴呆呆地走到陈知白家院墙外,不哭不闹,也不乞讨,只是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口中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字句:‘眼睛……好大的眼睛……在看……冷……’”

“起初,路人只当是疯子的胡言乱语,一笑而过。陈知白偶尔出门遇见,亦是眉头微蹙,加快步伐避开,或是让家仆给阿秀几个铜钱,打发她离开,神色间虽有不耐,却仍维持着基本的礼节。”

“可阿秀日复一日,雷打不动。她那‘眼睛’‘看’‘冷’的呓语,配合着她那直勾勾的眼神,久而久之,竟让一些敏感的镇民心里也渐渐发起毛来。”

“这一日,恰逢镇中集市,人流如织。陈知白与几位同窗好友从茶楼出来,正谈笑风生,那阿秀不知又从何处钻出,径直扑到陈知白面前,并非乞讨,而是猛地伸出脏污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声音凄厉尖细,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说书人模仿着那疯癫却尖锐的语调:

“‘你身后!有眼睛!巨大的……冰冷的眼睛!它在看你!它什么都看到了!你的罪……你的……’

“话音未落,陈知白脸色骤变!方才的温文尔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恐慌与暴怒!他猛地一把推开阿秀,力道之大,让那瘦弱的身躯踉跄着摔倒在地!”

“‘滚开!你这疯妇!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厉声呵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额角青筋隐现。”

“这一幕,被众多赶集的乡亲眼目睹,一时间,街面鸦雀无声。众人愕然地看着失态的陈秀才,又看看地上蜷缩着、依旧喃喃‘眼睛’的阿秀,心中疑窦丛生。陈知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强压下怒火,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说书人语气沉缓,描绘着那当街一幕的诡异与冲击。

“自那日后,陈知白便似换了个人。他鲜少出门,即便出门,也是脚步匆匆,眼神游移不定,仿佛总在警惕地观察四周。与人交谈时,心不在焉,时常答非所问。他院中夜半的异响,也愈发频繁起来。更有深夜打更人信誓旦旦地说,曾瞥见陈家院墙头,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细长佝偻的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但那黑影掠过时,一股没来由的寒意,却让他哆嗦了半宿。”

“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清溪镇蔓延开来。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位‘端方君子’。有那好事者,暗中打听陈知白过往,竟真被他们翻出一桩陈年旧事。”

说书人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揭开一层尘封的伤疤:

“原来,数年前,陈知白家道中落,曾一度穷困潦倒,依靠一位远房表叔接济。那位表叔家境殷实,有一独女,名唤晚晴,与陈知白算是青梅竹马,对其颇有情意。后来表叔一家忽染恶疾,相继亡故,偌大家产,竟莫名落在了当时已考取秀才功名的陈知白手中。对外,他只说是表叔临终托付,感念恩情,代为管理。此事当年也曾惹人议论,但见他处理丧事尽心,之后又用心读书,议论便也渐渐平息。”

“如今旧事重提,再结合阿秀那‘眼睛’‘罪’的呓语,以及陈知白近日的诡异行径,一个可怕的猜想,在部分镇民心中滋生——莫非当年表叔一家的死,另有隐情?陈知白那温良外表之下,是否隐藏着鸠占鹊巢、谋财害命的滔天罪孽?”

“而这罪孽,引来了那传说中专窥人罪的……‘视魑’?”

茶馆内,一片死寂。众人仿佛能感受到清溪镇那日益凝重的恐慌,能听到那无声的指控在陈知白心头敲响的丧钟。

说书人缓缓靠回椅背,拈起那枚铜钱,对着灯火眯眼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疑云密布,暗流汹涌。那无口无耳唯有巨眼的‘视魑’,是否真的已然降临清溪镇?它那混沌的瞳仁,是否早已将陈知白心底的罪恶看得分明透彻?”

“而那修长苍白、专司抽取痛苦的手指,下一次探出,又会是在何时?何地?是以何种方式,让这看似温文的书生,亲尝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那注定到来的审判时刻。窗外,夜风渐起,吹得窗纸噗噗作响,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不安。那枚躺在案几上的旧铜钱,在摇曳的灯火下,反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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