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自从李副厂长到任主抓生产技术后，郝厂长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便将更多精力投向了厂里青工技能培训和基础教育上。
送走客人，他回到屋里，看见郝胜利又趴在小桌前准备画图纸，便走过去问道：“双缸的柴油机，有把握吗？”
郝胜利手中的笔顿了顿，抬起头老实回答：“具体的原理我也不太懂。只是依稀记得双缸和四缸的图纸样式，我想先试着画个双缸的大概结构，再找刘爷爷他们看看是否可行。”
郝厂长点了点头：“嗯，你心里有数就好。另外，部里给我们调来了六位技术专家支援建设，等过两天他们安顿好了，我带你去见见。”
他略作停顿，压低声音：“名义上，他们是你们儿童团特聘的技术顾问。这层关系，你明白吗？”
郝胜利立刻心领神会：“我懂，他们是我们儿童团请来的顾问，指导科学实验和小发明。我们负责配合工作，并照顾好他们的生活与安全。对不对，爷爷？”
郝厂长眼中流露出赞许，摸了摸孙子的头：“明白这层意思就好。这些都是有真本事的专家，一定要尊重他们，照顾好他们。”
郝胜利立刻应下，随即：““爷爷您放心，正好，给我们音乐老师修的屋子还没完工。我明天就找宋科长，让他在旁边再加盖几间，做成个小院。那地方离厂区稍远，特别安静，正好让专家们静心工作。”
他稍作停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要是以后有不相干的人想打听或打扰老师们，我就说那边鸡鸭棚发现了急病，怕传染，需要隔离封闭。谁要是敢担着病死几千只鸡鸭的责任硬闯，就得先赔得起损失再说。这样，一般人就不敢轻易靠近了。”
郝厂长闻言微微一怔，看着眼前思虑周详的孙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孩子不仅心里有杆秤，做事有章法，甚至已经懂得如何用合理的方式巧妙地划出保护圈。
“好，那你先琢磨图纸，明天找宋科长的事你自己把握。”郝厂长说完，背着手点点头踱步离开。
郝胜利目送爷爷回屋，赶紧伏案根据AI投影开始描摹图纸。
小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踢掉鞋子钻进被窝嘟囔：“胜利，别画太晚，早点睡。我明天还得考试呢！”
郝胜利转过头好奇地问：“考试？你们学校都多少年不考试了。完了，小叔你惨了。”
小叔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臭小子，别小瞧人。你小叔我当年也是好学生，一场考试而已，闭着眼都能过。”
他嘴上硬气，眼神却闪过一丝心虚，翻身背对郝胜利催促道：“赶紧关灯睡觉，明天我还得早起。”
郝胜利看着小叔的模样偷偷笑了笑。
他们这代人算是赶上“好时候”了，上学就开始搞运动，根本没正经念过几天书，现在有得苦头吃了。
他摇摇头，继续专心描图。
双缸柴油机比单缸复杂了不止一个档次。
虽然只需描出AI投射的总装图和关键零件的轮廓与核心尺寸，工作量依然大得惊人。
制造难度和成本都是质的飞跃，特别是那几个最复杂的铸件和锻件，AI甚至用不同颜色标出了壁厚和受力方向，他得小心翼翼地用红蓝墨水加铅笔标注出来。
即便有AI辅助，他也只是个凡人抄写员。
机械加工精度和设备也需提升，曲轴是带多个曲拐的一体式锻件，需要大型车床，磨床进行精加工……
他给自己定下目标，四天内先把最核心的几张总体图和部件图“复刻”出来。
至于浩如烟海的零件详图，只能后续依靠刘爷爷他们和技术员共同完成了。
要是再加上四不像的车架和底盘，郝胜利掰着指头算了算，没有一个星期根本别想。
第二天一早，郝胜利吃完饭刚想溜，就被红梅和小红英堵在门口。
红梅直接发话：“昨天说好带我们去看‘四不像’，现在就去。”
小红英也笑道：“说好的，不许赖皮。”
郝胜利这才想起昨天的承诺，看着两个“小姑奶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只好挠头：“行，怕了你们了。样车应该在车间里，跟我来。”
他领着两人蹬着推杆小车来到他们的大厂房。
晨光透过高窗，在水泥地面投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机油和鸡饲料的混合气味。
走到车间最里的空位，一台军绿色帆布覆盖的物体静立其间。
“喏，应该就是这个。”郝胜利得意地指了指。
“这就是‘四不像’，怎么像个大蘑菇？”小红英歪着头问。
“你才蘑菇呢。”郝胜利撇撇嘴，走上前抓住帆布一角，用力一扯。
帆布滑落在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晨光正好洒在车头上，那是一种特别暖特别亮的苹果绿，像是春天刚冒头的新芽。
车头两边两个圆滚滚的大灯，外面套着锃光瓦亮的电镀圈，就像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瞅着大伙儿。
灯下面，一个倒梯形的“大嘴”格栅，镶着几道闪亮的银条，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活脱脱一张憨憨的微笑脸。
两个前轮挡泥板的上方，不知道谁的主意，用红漆淡淡地喷了两个圆圆的腮红。
这一下子，整张脸就全活了，那就是一个正在傻呵呵笑着胖乎乎的钢铁娃娃。
整个车头看不到一条硬邦邦的直线。
从头顶到下巴，再到肩膀，全是光滑溜圆的大弧线，在晨光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一点儿都不扎眼，反而让人想伸手去摸一摸。
红梅下意识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半天才惊叹：“哇……它……它在笑，好好看啊！”
小红英直接蹦起来，兴奋地指着车头：“胜利，它的红脸蛋，好像年画娃娃，一点都不像拖拉机。”
她们想象中的“四不像”本该是丑陋，简陋，浑身铁锈的怪物，绝不该是眼前这个圆润，可爱，色彩明亮甚至有些“憨态可掬”的大家伙。
它不像她们见过的任何一台解放，跃进或者东方红，那些车是威严冰冷的战士，而眼前这个，更像是一只刚刚破壳，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雏鸟，或者一只圆滚滚惹人怜爱的熊猫崽。
这种强烈反差带来的冲击，瞬间俘获了两个小女孩的心。
郝胜利看着她们的反应，心里美滋滋的，拍拍引擎盖：“怎么样，好看吧，这可是给我们儿童团设计的样车。”
红梅惊讶转头：“给儿童团设计的？”
郝胜利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开始吹嘘：“那当然！你看这线条多圆润，开起来风阻小，这灯多亮，晚上照得跟白天似的，这……这……”
他卡壳了，毕竟更多技术名词说出来这两个小丫头也不懂，只好总结：“反正就是好。”
正说着，刘爷爷和孙爷爷领着一帮徒子徒孙走进来。
刘爷爷笑着打趣：“怎么样，小丫头们，这铁牛俊不俊？”
“俊。”小红英大声回答，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红梅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冰凉光滑的绿色钣金，又飞快缩回手，小声问：“胜利，以后咱厂里做的车，都长这样吗，都这么好看？”
郝胜利却摇头叹气：“唉，想得美。这辆是样车，特意做出来展示‘我们能做得多好’。真要大生产，可不能这么干。”
“为什么呀！这么好看。”小红英不解。
郝胜利解释：“成本高啊！这圆乎乎的壳子费料又费工，折弯师傅累死也赶不上产量。到时候肯定得换回四方盒子，棱是棱角是角的，最简单最快。”
两个小丫头脸上顿时写满失望。
郝胜利话锋一转，指着样车说：“不过，它的‘芯’是一样的，力气一样大，一样省油，一样能拉能跑。这好看的壳子有一台放在这儿，让大家都知道咱厂有这本事，就够了，等以后条件好了，我肯定要让路上跑的车，都像它一样好看。”
正说着，鲁爷爷走过来看到孩子们围看样车，笑道：“哟，胜利你们来了，怎么舍不得给我们了？”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小红英抢答。
郝胜利也点头道：“舍不得。样车，你们试验完一定要开回来，这是我们儿童团的车。”
鲁厂长被逗得哈哈大笑：“行，不跟你们儿童团抢。胜利啊，你这车做得是真好看，我们厂以前造的东西，能跑能用就行，谁管它好看不好看，你这娃娃把模样也搞得这么招人喜欢，刚才还有个家属路过说：‘这车看着就招人喜欢，像个大玩具，问能不能照着样子做个等比例缩小的小车给娃娃们玩。’”
郝胜利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看着眼前这台凝聚了未来技术与当下智慧的“萌物”，再想到它即将带来的改变和人们脸上的笑容，他觉得熬的那些夜，画的那些图全都值了。
郝胜利对两个还在围着样车转悠的小丫头们道：“走吧，看也看完了，刘爷爷他们还要进行调试，我得去找宋科长说盖房子的事了，正事可不能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