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推杆小车被他蹬得飞起，眨眼间就跑到供应科的大院外面。
他一个急刹停下，探头往里瞅了瞅。
大院里除了厂里的那些车辆之外，一辆外面的车也没有。他松了一口气，蹬着小车，大摇大摆地进了大院，将小车靠墙停好，蹬蹬地爬上二楼，跑到供应科科长办公室门口，嘭嘭嘭地砸门喊道：“陈伯伯，我来了，开门。”
办公室里传来陈科长熟悉的声音：“门没锁，自己进来。你就不能轻点敲。”
郝胜利嘿嘿一笑，推门而入。
只见陈科长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满脸疲惫之色。
室内李出纳和张会计也都是一副累瘫了的表情，瘫坐在办公椅上。
“胜利啊！不行了，可是要了你伯伯的老命了，累死我了。”陈大为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啊！胜利，我的老天爷，这帮公社的书记主任是真难缠，不占点便宜那是死都不松口，太难缠了。”张会计接话道。
“胜利，渴不渴？想喝水自己倒，我们是一个手指头都懒得动了。哎呦！你是没见这一上午加半个下午，净磨嘴皮子了，可把我们累惨了。”李出纳一副“我是不动了，你自己照顾自己”的样子。
郝胜利看着三位长辈累瘫的模样，小脸上立刻堆满了同情。
他跑到桌子边，伸手一拎暖瓶，轻飘飘的，空空如也。
他又跑到墙边，查看另外两个暖瓶，里面也是轻飘飘的。
郝胜利想了想，看看自己的小身板，一手一个拎着空暖瓶边往外走边道：“您们先歇歇，我找人去打点开水，让他们送上来。”
说完，他就在陈大为的叮嘱声中：“注意点，你自己别打开水，找人打，然后让他帮忙送上来。”走出了房门。
一切顺利，刚好碰上出车回来的黄师傅，连忙让他帮忙打了两暖瓶水送进科长办公室。
看着三个就差瘫倒在办公桌后面的三个人，黄师傅边把暖瓶放在墙边，笑着打趣：“哎哟，老陈，张会计，李出纳，你们这是被哪个公社的‘精锐’给围剿了？看这架势，比我们跑长途还累啊！”
陈科长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翻了翻眼皮：“老黄，你就别幸灾乐祸了。十一个公社的书记主任轮番上阵，车轮战！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散在办公室了。”
张会计有气无力地补充：“一个个看着有便宜占就都跑来了。也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开的，好家伙，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了，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那套颗粒饲料机就跟唐僧肉一样，谁都想吃两口。”
郝胜利赶紧帮忙给三个空杯子倒上热水，端到每人面前：“陈伯伯，张阿姨，李阿姨，快喝口水，缓缓。”
陈科长接过杯子，吹着气，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感觉一口暖流下肚，来了点精神。
他看着郝胜利：“胜利啊！这颗粒膨化饲料机五套，一分钱没收到，都被这帮公社用农副产品兑换了。”
李阿姨有气无力地补充道：“哎！一提到钱，一个个就哭穷，各种困难一大堆，好像我们收钱就是跟贫下中农社员们过不去，就是不让社员们过好日子。哎呦！那说的我们跟黄世仁一样。”
她小心地喝了一口水，补充了点精力，继续说道：“可一说到用鸡蛋鸭蛋，蔬菜瓜果桃李等等这些土特产顶账，那一个个又都变得比猴还精，讨价还价，生怕自己吃亏。我们这哪是供应科，快成农副产品交易所了。”
张会计叹了口气：“胜利啊！赶紧找人，我们这帮你们儿童团做账管钱，可没想到要开农副产品收购站啊！不行了，就我们这点人，根本忙不过来。我算了算，这一年我们是不用为农副产品发愁了，但该发愁东西太多了怎么办？东西来了往哪里放。”
郝胜利听完差点高兴得蹦起来，他转过头，笑嘻嘻地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笑着道：“张阿姨，李阿姨厂里初期的储备库，四间，我要来了。至于人手，嘿嘿，张阿姨，李阿姨，我不管，需要多少人您们自己找，找完了您们按照一个月三十二块五的工资走儿童团的账。”
随即，他转头对着陈大为道：“陈伯伯，您还怕农副产品多？我怕您心里都乐开了花，这下您走到哪里都硬气。”
陈大为听他提到这个，不由地挺了挺腰板，随即又塌下来，脸上却挂着喜色，得意地道：“哎，这以后啊！辛苦是辛苦点，但不用为了那点物资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求人了，以后只有别人求我的份，想想都舒坦。”
他转过头看着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的黄师傅道：“老黄啊！以后你们车队可有的忙了。”
黄师傅一听，脸上都笑开了花，摩拳擦掌道：“忙点好，忙点好。老陈，你是不知道。这天天拉着零件来来回回那么几个地方，天天放空车。这样多好，以后可以顺道拐到公社去，直接拉点农副产品回来，省得放空车。”
有些话黄师傅没说出来，但陈大为也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说白了就是为了老婆孩子多混一口吃的。
陈大为也没点破，反而笑着道：“辛苦虽然辛苦，但我们也是为了厂里谋福利不是。行啊！注意一点就行了。”
黄师傅顿时面露喜色，连忙应道：“明白啦！陈科长，要是没啥事，我就先回去啦，你们也好好休息休息。”
说罢，黄师傅乐呵呵地离开了，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陈科长几人喝了些热水，精神头明显好了不少。
这时，陈科长皱着眉头，对郝胜利说道：“胜利啊，你鲁爷爷来电话了，说你设计的那个四不像车有点小毛病，在烂泥地的通过能力不行，尤其是那种全是泥水的地方。”
郝胜利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这就是长鼻子四不像的通病，烂泥地的通过能力确实欠佳。要是想在烂泥地行驶得好，就得用平头四不像，就是那种驾驶室下面是发动机的。”
他看了看一脸茫然、满脸“你说的啥”表情的陈科长，无奈地解释道：“那种平头四不像，在泥水地的通过能力很强，不过有个毛病，就是噪音特别大。开车的时候，车内说话都听不清，得扯着嗓子喊，甚至需要用棉花把耳朵塞上。”
陈大为听得直皱眉头，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惊讶道：“什么？开车还得用棉花塞耳朵，那不成受罪了吗？”
“陈伯伯，这您就不懂啦！”郝胜利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小手还挥舞了一下。
接着，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继续说道：“这叫做‘有所得必有所失’。长鼻子车，就像大解放，开着是舒服些，维修也方便，可一到烂泥地里，那长车头就成了累赘，容易陷进去出不来。平头车呢，发动机在屁股底下，车头短，接近角大，泥里水里都敢闯，就是吵得要命，维修的时候还得掀驾驶楼，麻烦得很。”
他停下脚步，看着陈大为说道：“鲁爷爷他们那边，要是主要在厂内的公路上跑，泥地很少，那长鼻子车就挺好。要是天天在烂河滩，沼泽地里打滚，那还是平头车实在。毕竟保命比保耳朵重要嘛！”
张会计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道：“哎哟，这么复杂呢，一个车还有这么多讲究。”
郝胜利一扬小脑袋，接着说道：“那可不。张阿姨，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不过您放心，这两种车我们儿童团都能造！长鼻子的图纸是现成的，平头车的嘛……”
他狡黠地眨眨眼，说道：“等我回去让刘爷爷他们改一下就行。就是要改一下驾驶室和底盘布局，把发动机挪到驾驶室下面去，传动轴也要缩短。这种车造价更低，就是维修起来麻烦死了。”
陈大为追问道：“那能便宜多少？”
郝胜利大脑中的“AI系统”似乎瞬间就给出了经典的平头四不像设计方案，并且迅速算出了报价：“咱们现在的车造价高，改成平头的，最少能便宜五六百。要是他们觉得还贵，可以搞个简易版的，没有自卸功能，就像拖拉机扣个驾驶室，那个便宜到家了，两千多就能买一辆。”
“多少？”陈大为有些不可思议地追问道。
郝胜利看了眼陈科长，眨眨眼说道：“改平头，要求不降低的话，大概五千一辆。至于将近三千的那种……”
他一脸嫌弃地继续说道：“那就惨了。驾驶室是掀不开的，维修的时候需要把座椅掀开才能修理发动机。自卸功能就别想了，轮胎直接上窄轮胎，那个省钱，抓地力也好。能用木头的就用木头，就比如车箱板，五千多的都是可拆卸钢板，那个用木头板就行。驾驶室没有防滚架，没有车门，就一个铁框子加胶合板，掉山沟里就散架了。刹车有后轮制动就行了，可以省下两套。要是其他机械部分再用一点翻新件，旧件，不到三千就能拿下。”
陈大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咂咂嘴说道：“我的老天爷，这便宜是便宜了，可这还能叫车吗，听着跟纸糊的似的，掉山沟里就散架，这谁敢开？”
郝胜利两手一摊，小脸上满是“您这就外行了”的表情，说道：“陈伯伯，话不能这么说。这得看用在哪。您想啊，有些公社，山高路远，穷得叮当响，你让他掏六千多买咱们现在这长鼻子自卸的，他掏得起吗？可要是两三千，他们挤一挤，说不定就能凑出来。这车再简陋，总比人背肩扛强吧，能在山路上跑起来，能拉货，这就是进步。坏了也好修，结构简单，公社的木匠，铁匠都能琢磨着修一修。这叫‘因地制宜，满足不同需求’。”
他这套“高低搭配”“满足不同市场需求”的理论，把陈大为、张会计和李出纳都听愣了。他们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张会计喃喃道：“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贵的咱有，便宜的咱也能做，丰俭由人。”
李出纳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就像买布，有的确良，也有粗布，看各人条件呗。”
陈大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缓缓点头说道：“行吧，算你小子说得通。这事我先记下，等鲁厂长那边再反馈反馈再说。不过胜利，这便宜车可不能为了省钱就不管安全，起码别真一撞就散架，那可真是害人了。”
郝胜利立刻保证道：“明白，安全底线必须守住。哎！那就增加防滚架，多花八十块钱，起码掉沟里，驾驶室不会散架，人保证没事。其他的嘛，就是用料差一点，结构强度还是要保证的，至少正常开不会散架。”
陈大为还是有些担忧，说道：“胜利啊，那个便宜的就别生产了，穷公社让他们用手扶拖拉机算了，那东西连车斗带犁铧才四千多。他们出去单买一个手扶拖拉机机头多少钱，我们可是给配了全套。玛德，我咋感觉咱们好像卖便宜了。他们一个机头就两千多，我们全套才这么点，而且我们是十五马力，他们的是十二马力，比他们的还省油。”
郝胜利咔吧咔吧眼睛，说道：“那个，那个，陈伯伯，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们成本才三千五百块，我加上可能有的税收什么，喊了个四千八。”
陈大为站起身，也不觉得累了，瞪着眼珠子说道：“三千五的成本，你卖四千八一辆？”
张会计和李出纳也“嚯”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满是震惊。
郝胜利看着三人震惊的表情，连忙解释道：“我把将来国家要征收的税费给计算进去了，那个税就是百分之五，实际一台我们就赚八百多点。”
张会计看着郝胜利，犹豫了一下说道：“工业设备制造成本利润率是百分之三十七，农机就百分之九，你，你这是百分之三十七的成本利润率，可是不低啊！”
李出纳也担忧道：“胜利啊，你这定价乱七八糟的不行啊！”
郝胜利一摊手，说道：“我也没销售啊！都是换东西，那价格本来就没准的，大概是这个价格。我又没说死。”
陈大为、张会计和李出纳三人面面相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他们又想不出来。
这账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郝胜利生产的产品将来都是要用计划外的物资进行兑换，但农副产品的价格本身就是浮动的，很难计算得太清楚。
春天的鸡蛋价格和秋天的能是一个价格吗？
最后，陈大为越想越担心，脸上满是愁容，说道：“不行，不行，胜利，你这里太乱了，别因为经济账把你栽进去。这样，老张，老李，你们愿不愿出去帮胜利把这一摊子管起来？”
他停了下，看着一脸震惊的两人，诚恳地说道：“胜利这边，技术上的事有老刘他们盯着，我放心。可这钱、物、账，必须得有可靠的人管起来。你们俩帮胜利把这摊子管起来，把这乱七八糟的账目理顺，把换回来的那些农副产品的接收，储存，分发、核算都抓起来。这比在供应科累多了，但这意义也大多了。”
张会计和李出纳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从眼底看出了跳出供应科到儿童团的打算。
那可是管一大摊子，还管着厂里最紧俏的农副产品分发权利，那可是一个谁都会眼红的位置。
但转念又一想，这儿童团里面的水比较深，到底行不行，两个人脸上又显出了退缩之色。
张会计迟疑道：“科长，这我们走了，供应科这一摊子……”
李出纳也面露难色，说道：“是啊，科长，儿童团那边，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的，我们过去算什么身份？”
陈大为皱着眉头，想了下，跟他好像拿定了主意。
他伸出大巴掌，比划道：“你们啊，这辈子就别想跳出我的五指山。胜利这摊子，好了行，万一呐……”
他没往下说，但张会计和李出纳又对望一眼，脸上带了些凝重之色。
陈大为继续说道：“这样，明天我就找厂里要一个会计和出纳过来，你们俩带带她们，平时就让她们守着，你们去忙胜利他们那边的事情。有什么情况，你们就回来，问什么都是去帮忙，什么事都往胜利身上推，他个小不点，谁能拿他怎么办？”
陈大为这话说得含蓄，但张会计和李出纳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和回护之情。
这是给她们留了后路，万一儿童团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政策变化，她们可以立刻抽身，把所有事情都推到郝胜利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不至于被牵连。
张会计和李出纳感激地看了陈科长一眼，又互相对望一眼，感觉这个位置能干。
张会计连忙点头说道：“明白了，科长，我们一定把好关，带好新人，稳妥行事。”
郝胜利当然也听懂了，他小脸一肃，认真地对陈科长说道：“陈伯伯，您放心，我一定把儿童团的事情办好，绝不会连累张阿姨和李阿姨。”
“你明白就好。”陈科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