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苑内室，药香与熏暖的地龙气息交融，却驱不散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沈清璃陷在层层锦褥中，意识在混沌的深渊边缘沉浮。身体仿佛被彻底掏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下腹刀剜般的余痛。沉重的眼皮如同坠了铅，费尽千钧之力，才在无边黑暗里撕开一道罅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渐渐凝成承尘熟悉的流苏纹样。耳畔传来压抑的啜泣，是小翠？还有…更沉重、更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近旁。
“清璃…看着我…” 嘶哑得近乎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灭顶的恐慌，穿透层层迷雾，直抵她混沌的识海。一只滚烫粗糙、带着薄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是萧珩。
沈清璃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视线模糊不清，最先撞入眼帘的，是面具下那双赤红的眼。那里面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恐惧、后怕，以及一种要将天地都焚尽的暴怒，却在她睁眼的瞬间，强行压下了所有风暴，只余下小心翼翼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疼惜。
她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水…” 萧珩立刻捕捉到了，几乎是吼出来的。小翠含着泪，手脚麻利地端来温在暖炉上的参汤。萧珩接过，小心翼翼地将沈清璃的上半身托起些许，靠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他笨拙地用银匙舀起温润的汤汁，吹了又吹，才万分谨慎地送到她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管，带来一丝生机。沈清璃贪婪地汲取着，意识也随之清明了几分。腹部的剧痛虽然仍在，却不再是那种要将她灵魂撕裂的灭顶之感。昏迷前的记忆碎片轰然回涌——染坊刺目的猩红锈斑、伪造的“特甲”印、腹中骤然爆发的撕裂剧痛…
“孩子…” 她挣扎着吐出两个字，目光急切地扫向床侧。
“都好！” 萧珩立刻应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紧紧包裹着她手的大掌传递着力量，“儿子和女儿都平安！乳母刚喂过，在暖阁睡着。”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缓，“女儿…早产了些，瘦弱些，张太医亲自看过了，说精心调养，定能康健。”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沈清璃闭上眼，积蓄着力气，染坊那狰狞的次品颜色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染坊…《质则》…” 她气若游丝地问。
“放心，” 萧珩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血般的重量，“按你的章程，质检房已立，独立运转！《质则》推行如铁律！赵全、柳如眉盯着，工坊未乱。” 他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北境刮骨的罡风，“幕后黑手，揪出来了。”
沈清璃倏地睁开眼，虚弱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针。
“通海盐行，朱大疤瘌。” 萧珩吐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杀意，“他那个在城西开皮包行的表亲‘顺发记’，供的劣料。伪造印鉴的库房杂役王三，买通的染坊副管事李贵，供词一致，背后都是朱大疤瘌的指使！墨影已带人围了通海盐行总号及朱家别院，相关人等，尽数下狱！凡有牵连者，一个不留！”
“朱大疤瘌…” 沈清璃眼中寒光一闪。这条盘踞在盐铁两道的毒蛇，自璃记崛起之初便屡次三番使绊子，被一次次打压却依旧贼心不死！染坊事件，绝不仅仅是为了恶心璃记、破坏《质则》推行这么简单！她强撑着精神，试图理清其中关联，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思绪难以凝聚，眼前阵阵发黑。
“先养着，万事有我。” 萧珩看出她的勉强，心疼地阻止，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喙的守护之意。他扶着她重新躺下，掖紧被角，“朱大疤瘌，和他背后可能还藏着的魑魅魍魉，本王会亲手…碾碎。”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蕴含着尸山血海的恐怖气息。
沈清璃轻轻“嗯”了一声，疲惫如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在沉入黑暗前，一个念头顽强地浮起，化作唇边微不可闻的呢喃：“…海…船…”
萧珩握着她的手骤然一紧，看着她苍白如纸却依旧心系远方的睡颜，面具下的目光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感——爱怜、疼惜、后怕，以及被彻底点燃的、焚尽八荒的怒火与守护的决心。他俯身，冰凉的唇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久久停留。
七日时光在汤药与静养中缓缓流逝。在张守义妙手回春和林姨娘寸步不离的悉心照料下，沈清璃脸上终于褪去了骇人的死灰，添了几许虚弱的红润。虽依旧不能下榻，但已能靠着高高的软枕坐起，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两个孩子也被小心翼翼地抱到了母亲身边。
哥哥壮实，哭声洪亮，吃饱了便呼呼大睡，小拳头紧握，眉宇间已隐隐透出萧珩的轮廓。沈清璃为他取名萧烁，取“光辉闪烁，坚韧如金”之意，愿其如星辰，亦如磐石。妹妹则娇小玲珑，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哭声细弱，惹人无限怜爱。沈清璃抱着她，指尖轻抚过女儿柔嫩的脸颊，为她取名萧玥，“玥”乃上古神珠，寓意珍贵无暇，福泽绵长。看着臂弯里的珍宝，沈清璃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化不开的温柔。
午后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沈清璃靠在软枕上，萧玥在她臂弯里睡得香甜。萧珩则抱着刚吃饱、正睁着乌黑大眼睛好奇打量世界的萧烁，坐在榻边。难得的宁谧笼罩着松涛苑，唯有小儿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鸟鸣。
“王妃，赵先生、柳管事在外求见。” 小翠的声音放得极轻。
沈清璃精神一振：“请他们进来。” 她知道，璃记的航船，不能因她而长久停泊。
赵全与柳如眉入内，恭敬行礼，目光触及王妃怀中娇弱的小郡主和王爷臂弯里精神十足的世子爷，眼中均流露出由衷的喜悦与关切。
“王妃气色见好，真是万幸。” 赵全由衷道。
“劳你们费心了。” 沈清璃微笑颔首，“坐吧。这几日，外间如何？”
赵全立刻正色回禀：“托王爷雷霆手段与王妃定下的《质则》铁律，工坊已全然稳住！质检房运转如常，各环节记录清晰可查，次品率持续下降，远低于《质则》所定红线。染坊风波后，上下震慑，规矩已成铁板，无人再敢轻忽。” 他顿了顿，脸上抑制不住地涌上激动之色，“另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王妃，‘探骊号’船队已于五日前，满载自旧港返航！此刻船队已平安抵达泉州港！”
“当真？！” 沈清璃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连带着苍白的面容都染上了一层生动的光彩，若非顾及怀中幼女，几乎要坐直身体，“快说，情形如何？”
柳如眉接口，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大获全胜，王妃！船队满载而归！南洋顶级香料堆积如山！珍稀紫檀、花梨木料！硕大的象牙、玳瑁甲片！各色宝石熠熠生辉！更有占城高产稻种十数石！最关键的是，航路已通！海图更为详尽！与旧港苏丹宫廷大商人、占城海商行会均建立了稳固联系！按王妃您离京前的预估，单此一船之利，刨尽损耗，净利不下此数！” 她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好！好！好！” 沈清璃连道三声好，胸中郁气为之一扫！这成功的首航，如同久旱甘霖，不仅是泼天的财富，更是一条铺满黄金、通往无限可能的航道！是璃记真正走向世界的起点！
“船队首领韩铁柱、星象士林默、操船官郑礁联名呈上详报，内陈航程险阻、贸易详情及设立海外据点的诸般建议。” 赵全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实的、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文书，恭敬呈上，“其中着重提及，南洋诸邦对我大周之物渴求若狂！尤以璃记的‘金鳞锦’、‘云霞缎’及新出的‘凝雪’香膏为甚！一经展示，轰动全港！当地巨贾争相竞价，恳求长期供货！韩首领等人斗胆恳请王妃，速速在旧港择址设立‘璃记分号’，抢占先机，奠定根基！”
沈清璃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指尖拂过油布粗糙的纹路，仿佛触摸到了万里之外惊涛骇浪的痕迹，感受到了船员们归航的豪情与热望。她眼中的光芒越发锐利而坚定，产后虚弱的身体里，那颗属于商业女王的心脏再次有力地搏动起来。
“旧港…控扼马六甲咽喉，乃南洋贸易之心腹，苏丹政权稳固，与我朝交好，确为不二之选！” 她略一沉吟，思路如电光石火般清晰，“赵全，即刻以我之名回信嘉奖韩铁柱等全体船员！命其休整补给，同时密遣可靠人手，于旧港暗中物色位置绝佳、背景清白的铺面或货栈，为分号奠基！所需银钱，自‘汇通天下’总号调拨，特事特办，不得延误！”
“属下遵命！” 赵全肃然领命，眼中燃起开疆拓土的豪情。
“设立分号，非仅售货那般简单。” 沈清璃的声音虽弱，却字字千钧，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此乃‘金鳞出海’之第一步！我要让‘璃记’二字，如同烙印，深植于南洋诸邦之心！令其提及丝绸华服、精美瓷器、清雅茶香，首念必是我大周璃记！”
她眸光灼灼，条分缕析：
1. 金鳞烙印，统一标识： 凡销往海外之璃记货物，必烙统一徽记——取“金鳞破浪”之图！包装务必精绝，融我大周山水意境、花鸟工笔、翰墨风骨于其中！令每一件货物，皆成传播天朝风华的无声使者！
2. 标准为基，不容折扣： 海外分号，自店堂陈设、侍者仪范至货品成色，一丝不苟，严格执行《璃记工器质则》！务使南洋顾客，所感所受，与京都、北境之璃记别无二致！此乃信誉之根，立足之本！
3. 风雅为媒，文化浸润： 于分号内辟雅室，陈大周书画真迹、设茶道香席、列名窑瓷器。定期邀当地权贵名流，举办小型品鉴雅集。吾等所售，非仅货物，乃是一种…源自天朝上国的雅致生活与卓然品味！
4. 海疆先锋，人才为要： 于此番返航之船员、账房、管事中，遴选机敏忠耿、通晓番语者，着意栽培！同时，于京都、江南广募通晓南洋风物语言之文士商贾子弟，组建‘海外商团’！彼辈，当为璃记劈波斩浪、开疆拓海之先锋锐旅！
指令清晰，掷地有声。纵然声音带着产后的虚弱，那份执掌乾坤、睥睨商海的气魄，令赵全与柳如眉心折不已，仿佛已见璃记旌旗猎猎于南洋诸港。
“王妃深谋远虑！属下等肝脑涂地，必不负所托！” 两人齐声应诺，斗志昂扬。
“还有一事，” 沈清璃话锋一转，目光如冰刃般扫向柳如眉，“染坊那批掺假的‘赭石粉’与‘锈矾’，除了朱大疤瘌的表亲，源头可曾深挖？爪哇那边…可有关联？”
柳如眉神色一凛，压低声音：“回王妃，墨影大人顺着‘顺发记’的线深挖，发现其劣质染料中混杂的‘锈矾’，并非大周常见矿种。经格物院匠师辨识，其性状更似南洋爪哇一带所产的一种特殊矾石！更巧的是，就在染坊出事前三日，通海盐行总号，秘密接待了一位自称来自爪哇巨港的香料商——范德林德！据我们安插的眼线回报，此人在席间，对璃记的工坊布局、尤其是新设的质检流程…问得异常‘细致’！”
“爪哇巨港…范德林德…通海盐行…” 沈清璃眼中寒芒爆射，如同冰海裂开，露出深藏其下的森然杀机！染坊的阴毒算计、爪哇商人的“格外关心”、通海盐行的居中串联…一条若隐若现、跨越重洋的毒线，骤然清晰！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意：“看来，是有人嫌我们的船…碍了他们的财路，挡了他们的海疆啊…”
她的目光转向萧珩。萧珩抱着儿子，眸光幽深如寒潭，迎上她的视线，只微微颔首。无声的默契在目光交汇中流淌，那是共同面对惊涛骇浪的信任与决绝。
沈清璃收回目光，对赵全与柳如眉斩钉截铁：“‘金鳞出海’计划，即刻全速推进！按方略执行！阻力？” 她冷笑一声，虚弱的声音里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正好借他们的尸骨，为璃记的艨艟巨舰，铺就更坚实的龙骨！去吧！”
“是！” 两人肃然领命，带着沉重的使命与沸腾的热血，躬身退下。
内室重归宁静，只余下小儿细微的呼吸。萧珩将睡熟的萧烁轻轻放入摇篮，走到榻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开沈清璃怀中的萧玥，将她微凉的手完全纳入自己温暖宽厚的掌心。
“可还撑得住？” 他低声问，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疼惜。
沈清璃将头轻轻倚靠在他坚实的肩头，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温度与力量。怀中的萧玥呼吸均匀，睡颜恬静。摇篮里，萧烁的小拳头无意识地挥了挥。窗外，夕阳熔金，将天际染成一片辉煌。
“累，” 她诚实地低语，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然而眼底深处，那名为野心与信念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但值得。” 她微微侧首，望向萧珩面具下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轻声道：“珩哥，你瞧，我们的‘金鳞’，要破开这重重暗礁，真正出海了。它会游弋四海，无人可阻。”
萧珩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他看着摇篮里沉睡的儿子，又低头凝视妻子臂弯中如珠似玉的女儿，最后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点燃的壮丽海天，仿佛已看到惊涛骇浪之中，那面绣着“金鳞破浪”的巨帆，正撕裂迷雾，不可阻挡地驶向深蓝。
“嗯。” 他低沉的回应在她发间响起，平静之下，是足以倾覆天地的铁血意志，“它会踏平四海。凡拦路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惊雷在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皆葬身鱼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