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巨大的艉楼议事舱内，弥漫着海水的咸腥与潮湿闷热的南国气息。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甲板上水手们紧张的呼喝与风帆的猎猎声响。鲸油灯盏的火苗在铜罩中不安地跳动，将围在海图旁几人的身影投在橡木舱壁上，拉长晃动。
安南王子陈昱立于主图前。他身量颀长，面容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眉眼细长上挑，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此刻竭力压制的焦灼。一身玄青色交领安南王族常服，绣着繁复的暗金螭纹，腰间束着玉带，一枚羊脂白玉扳指在他修长却微微颤抖的食指上，随着他指尖的用力，一下下叩击在巨大《南洋海疆堪舆图》上代表升龙府（河内）的位置，发出清脆而压抑的“笃、笃”声。
“权臣黎文灵！” 陈昱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勾结占海帮，豢养海匪‘过山风’阮雄，于半月前…于父王寿宴之上，发动宫变！父王…父王被鸩杀！王叔、王弟…尽遭屠戮！” 他每说一句，那白玉扳指叩击图面的力道便重一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抬起头，细长的眼眸死死盯住端坐主位的沈清璃，眼底是滔天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黎贼矫诏，污我弑父，正遣鹰犬海陆追索！求王妃！靖王！助我！助我诛此国贼，复我陈氏社稷！我陈昱以安南历代先祖之灵起誓，若得王妃相助，驱逐黎氏，肃清海匪，安南愿与大周永结盟好！升龙府内库所藏，凡王妃所需，任君取之！更可割让红河口三处良港，永为璃记所用！”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面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枚白玉扳指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紫檀木桌沿里。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海风穿过船体缝隙发出的呜咽，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雷声。郑礁、林默、阿卜杜拉、王大山等人皆面色凝重。安南内乱！黎氏弑君！这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搅浑了交州港本就诡谲的水面！一个被追杀的王子，一个被权臣颠覆的邻邦，这求援，无异于将璃记这艘刚驶入交州海域的巨舰，直接拖入了安南王权更迭的血腥漩涡中心！
沈清璃端坐不动，神色沉静如水。她清冽的目光掠过陈昱苍白而执拗的脸，掠过他因用力而颤抖的手指，最后落在他叩击的那片代表着安南国都升龙府的区域。黎氏弑君，勾结海匪…这消息印证了“老刀”陈九的情报，更将交州港的乱象根源彻底暴露！黎氏不仅是璃记掌控交州港的绊脚石，更是安南国本动摇的毒瘤！
她的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无声轻点，大脑飞速运转：
黎氏掌控海兴商行，把持港口命脉，与海匪阮雄勾结坐收渔利，是交州港混乱的根源！铲除黎氏，本就是掌控交州港必须迈过的一道血槛！
安南陈朝虽弱，却是大周名义上的藩属！助陈昱复国，师出有名，可获大义名分！更能借安南王室之手，名正言顺地清除黎氏与海匪势力，将璃记在交州港的行动从“商战”提升到“助藩平叛”的高度，堵住各方非议之口！
红河口三处良港！这价值远超黎氏掌控的交州泊位！若能握在手中，等于扼住了红河三角洲乃至整个安南贸易的咽喉！
但风险同样巨大！黎氏在安南经营多年，爪牙遍布，更有海匪阮雄为爪牙。陈昱这个流亡王子，手中还有多少可用力量？复国承诺，几分可信？
利弊权衡，如同惊涛中的天平，在她心中剧烈摇摆。
就在这凝重的寂静中，萧珩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永结盟好？割让良港？”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几步便走至海图前，与陈昱仅隔一臂之遥。他没有看陈昱，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图上蜿蜒的红河，扫过富庶的三角洲平原，最终停留在代表交州港的位置。他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划过红河入海口那片肥沃的冲击平原，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空口许诺，价值几何？黎氏坐拥升龙府，手握安南大半兵马，更有海匪为其爪牙。王子殿下，” 他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昱苍白的脸上，带着审视与评估，“你凭什么认为，璃记要为一个流亡王子的承诺，去捅一个已握有安南实权的马蜂窝？去直面黎氏的刀锋和阮雄的海盗船？”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陈昱竭力维持的尊严之上。价值！赤裸裸的价值！在这位大周靖王眼中，复国大义、王室血仇，都需用足以打动对方的利益来交换！
陈昱的脸色由苍白转为死灰，细长的眼眸中，那滔天的恨意被巨大的屈辱和现实的冰冷一点点碾碎。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是啊，他还有什么？除了这腔刻骨的仇恨和这枚象征王权的扳指，他已是丧家之犬！
舱内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郑礁等人屏息凝神，目光在靖王与王子之间逡巡。王大山的手悄然按上刀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压垮陈昱之际，沈清璃清越的声音如冰泉般响起：
“王爷。”
萧珩的目光转向她，两人眼神交汇，无需言语，舱内那无形的压迫感为之一缓。
沈清璃的目光重新落回陈昱身上，平静而锐利：“王子殿下，复国之志可嘉，然空谈无益。璃记行事，需见真章。”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直刺陈昱眼底深处，“黎氏之罪，罄竹难书，当诛。阮雄为祸海疆，当剿。此二者，本亦是我璃记掌控交州必除之敌。助你，可。”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然，璃记不取你空口许诺之港，亦不需你倾国之藏。”
在陈昱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惶恐的目光中，沈清璃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海图前。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象征权力与财富的港口或都城，而是精准地投向红河三角洲以南，一片广袤的、被绿色标记覆盖的平原占城（越南中南部古国）故地，如今的安南粮仓，占城稻的核心产区！
她抬手，拔下绾发的一根素银长簪。簪身细长，顶端尖锐，在跳动的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没有丝毫犹豫，她手腕一沉，那尖锐的簪尖带着破风之声，“夺”的一声轻响，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海图之上那片代表着占城稻核心产区的绿色标记中央！银簪入木三分，簪尾犹自微微颤动！
“我要此稻！”沈清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议事舱内，“良种！十万石！”
占城稻良种！十万石！
舱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饶是郑礁、王大山这等见惯风浪的悍将，也被王妃这突如其来的要求震得心神摇曳！占城稻！此稻耐旱、早熟、高产，适应性极强！若能引入大周，尤其是北方旱地、南方丘陵，其意义…远胜十万黄金！这是能活万民、固国本的国之重器！王妃竟不要金银港口，要此物？！
陈昱彻底愣住了。他细长的眼眸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深深钉入海图的银簪，又猛地抬头看向沈清璃。占城稻？良种十万石？这要求…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预想过对方会索要巨额金银，会要求割让重要港口，甚至觊觎王室珍藏…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名震南洋的靖王妃，目光竟如此深远，直指安南立国的根基之一粮食！
巨大的错愕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庆幸？对方所求并非割地伤权？是震动？此女眼界格局，远超寻常逐利商人！还是…一丝隐隐的忌惮？她竟一眼看穿了安南真正的命脉所在！
“如何？”沈清璃的目光平静地锁住陈昱，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的条件清晰、强硬，直指核心。十万石良种，是检验陈昱复国决心和未来掌控力的试金石，更是璃记乃至大周未来数十年粮食安全的基石！
窗外的雷声骤然逼近，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在“镇海号”上空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舱外的墨黑夜空，透过厚厚的琉璃舷窗，将舱内众人惊愕、凝重、决绝的脸庞映照得一片煞白。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狂暴地砸在船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风暴，已至！
协议的核心已定，后续细则自有阿卜杜拉、林默与陈昱仅存的几名心腹幕僚去详谈。沈清璃和萧珩离开了依旧气氛凝重的议事舱，回到了艉楼顶层的专属舱室。
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坚固的琉璃舷窗，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噼啪”声。整个“镇海号”在滔天巨浪中起伏颠簸，如同暴怒海神掌中的玩具。舱室内，鲸油灯盏的火苗被固定在沉重的青铜底座上，依旧被颠簸拉扯得忽明忽暗，光影在舱壁上剧烈晃动。
沈清璃扶着舱壁稳住身形，走到舷窗前。外面是墨黑翻滚的怒海，巨浪如山峦般隆起又轰然砸下，白沫飞溅，天地一片混沌。陈昱带来的变数与巨大的机遇，如同这场不期而至的风暴，猛烈地冲击着她既定的计划。占城稻…十万石良种…这目标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却也意味着更艰难的路程和更凶险的博弈。黎氏的反扑、阮雄的凶残、陈昱复国之路的艰难、以及船上那些隐藏的眼睛…所有的压力，都随着这狂暴的风雨，重重地压了下来。
一件带着熟悉松柏气息的披风再次披上她的肩头，温暖的手掌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萧珩自身后拥住她，坚实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强大的力量感透过衣料传递过来，成为这惊涛骇浪中最稳固的依靠。
“在想占城稻？还是在想那王子？”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沈清璃放松身体，向后靠进他怀里，汲取着那份令人心安的力量：“在想如何把十万石良种，一粒不少地运回大周。黎氏不会坐视，阮雄更是心腹大患。还有陈昱…”她微微侧头，看向萧珩在昏暗光影中依旧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位王子，心思深沉，隐忍狠绝，非是易与之辈。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阴柔的算计，像藏在暗处的蛇。”
她的话语里带着清晰的审视与警惕。
萧珩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戏谑的酸意：“哦？王妃观察得倒是细致入微。那王子确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细眉凤目，苍白羸弱，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病态之美…王妃莫不是动了恻隐之心？”
沈清璃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在风雨的轰鸣中笑出声，紧绷的心弦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醋意冲散。她在他怀里转过身，双手环上他的脖颈，仰头看着他故作冷峻却掩不住一丝别扭的脸，眼中漾起促狭的光芒，故意拖长了语调：“原来我们杀伐决断的靖王爷，是在拈酸吃醋？怕我被那阴柔王子一双‘含情目’给惑了去？”
萧珩被她这促狭的眼神看得耳根微热，面上却绷得更紧，冷哼一声，低头惩罚性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声音闷闷地从齿缝里挤出来：“本王是怕他不知死活…也怕王妃一时心软，忘了毒蛇再美，也是会噬人的。” 他的手臂铁箍般环着她的腰，力道宣告着不容置疑的占有。
沈清璃吃痛地“嘶”了一声，随即又被他这别扭的占有欲逗得眉眼弯弯。她非但不恼，反而踮起脚尖，主动在他紧抿的薄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像安抚一头闹脾气的大猫：“王爷多虑了。在我眼里，那陈昱王子，不过是一把打开占城粮仓的钥匙，一件需要时刻警惕的利器。再阴柔俊美的皮囊，裹着弑亲之仇和国破之痛，也只余下危险与算计，何来半分旖旎？” 她的声音在风雨声中依旧清晰，眼神清明如镜，清晰地映着萧珩的影子，“更何况…” 她指尖调皮地划过他冷硬的颌线，语气带着一丝傲然，“我沈清璃，最爱的可是带刺的蔷薇，锋芒毕露，血性峥嵘…比如，眼前这位？”
萧珩被她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和直白又带着撩拨的话语熨帖了心神，眼底最后那点冰碴子彻底融化，化作一片深沉的暖意与激赏。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风雨的咆哮中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王妃好眼光。”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声音低沉而郑重，“清璃，交州已是龙潭，安南升龙府更是虎穴。黎氏根基深厚，阮雄凶残狡诈，陈昱亦非善类。答应我，步步为营，不可轻信，不可离我左右。”
他的担忧如此直白而沉重。交州港的博弈已升级为安南王权的血腥争夺，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沈清璃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守护的决绝。她心中一暖，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点点头：“我答应你。阴谋算计是我的战场，我会为你洞悉迷雾，扫清暗箭。刀光剑影是你的领域，我信你能为我荡平荆棘，护我周全。” 她伸出手，仔细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因颠簸和拥抱而微乱的玄色战甲。冰凉的金属甲片下，是温热的躯体，蕴含着火山般的力量。她的指尖抚过他肩甲上一道细微的刮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倒是你，”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甲片，停在护心镜上方，抬眸望进他眼中，“才是真正要冲在最前，直面刀锋血雨的那个。多加小心。” 她顿了顿，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轻柔，“我和孩子们，都在等你回去。曦儿的新裙子，还等着你夸呢。”
提起远在京城的儿女，两人心头同时涌起一阵柔软的牵念。窗外的风雨更加狂暴，巨浪如山般拍打着船舷，整个巨舰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海天之间，一片末日景象，唯有“镇海号”船艏那盏特制的、镶嵌着大块水晶的“破浪灯”，射出的光柱如同不屈的利剑，顽强地刺穿墨黑的雨幕和滔天白浪，照亮前方一小片翻滚的海域。
萧珩握住她为自己整理战甲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他低头，温热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印上她的眉心，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出征的誓言。
“好。” 他只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风雨如晦，巨舰昂然。前路是交州的惊涛骇浪，是安南的血雨腥风，是占城稻的泼天希望，是更加诡谲莫测的权谋杀局。但他们紧握的手心，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力量。夫妻一体，其利断金。这四海的风浪，这世间的险阻，终将被他们踏在脚下。
舱外，惊雷撕裂长空，暴雨如天河倒灌，仿佛要吞噬一切。而舱内，相拥的身影在剧烈摇晃的昏暗灯火下，如同惊涛骇浪中定海的神针，成为这片狂暴怒海中最坚实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