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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昇他们那批退伍转业的兵,原该春夏之交就离队,却因营区里收尾的防化演练任务,一拖就拖到了秋天。

塞北的秋来得早,九月底的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凉,营区外的白杨树叶子簌簌往下掉,落在训练场上,混着沙粒滚成一小团,像极了他们这群等着走的老兵,心里揣着盼头,又黏着不舍。

离队那天,天还没亮透,东边的天际线刚染了点鱼肚白,营区里就炸开了锅。

不是平日里训练的号子声,是细碎的脚步声、叠行李的窸窣声,还有战士们压低了的说话声,怕吵着没轮上送别的战友,却又忍不住要跟即将走的人多唠两句。

各连的兵都起了床,军绿色的军装在晨雾里晃得人眼热,他们自发地站在营门口那条土路上,路两旁的白杨树底下,密密麻麻挤了半条街。

手里的小红旗是昨晚连夜糊的,红绸子边角还翘着,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无数只小巴掌在拍。

刘政委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的党徽亮得晃眼,他亲自走到德昇跟前,从身后战士手里接过那朵大红花。

花是用整块红绸子扎的,花瓣层层叠叠,绸子软乎乎的,蹭得德昇脖子发痒。

刘政委的手很稳,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他把花别在德昇胸前,又往后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眼,笑着点头:“好小子,十年没白待,这朵花配你。”

红绸子衬得德昇的脸格外红,不是羞的,是心里的热劲往上涌,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根,他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掌心沁出点汗。

“到了家,给连里来封信。”赵指导员走过来,拍了拍德昇的后背。

他的手劲不小,拍在德昇结实的背上,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常年带队训练磨出来的老茧,粗粝得像训练场的沙粒。

赵指导员没再多说,只是眼里的不舍藏不住,眼尾泛红,嘴角扯着笑,却比哭还让人心里发堵。

德昇知道,政委和指导员平日里待他们这群兵就像亲兄弟,这会儿怕是比谁都舍不得。

德昇拎着行李包,包带子被他攥得发皱。那是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上面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昇”字,是当年刚入伍时,同宿舍的刘耀奇帮他绣的。

他走得慢,一步三回头,梁百权和刘耀奇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俩人身板笔挺,却时不时伸手扶他一把,像是怕他走不稳似的。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盘锦记得来信,地址别写错了,连部的信箱号没变。”梁百权嗓门大,平时训练喊口号最响,这会儿却刻意压低了声。

说着说着就搓起了手,指关节泛白。他这人一紧张就爱搓手,当年第一次排弹时,也是这么搓着手跟在德昇身后。

刘耀奇接话,拍了拍德昇的胳膊:“回家盖房子要是缺人手,给我们写信,我跟百权请假过去帮你!咱哥仨当年在训练场搭帐篷,俩小时就搭好,盖房子指定快!”

他说着,眼睛就红了,赶紧别过头,假装看天上的云,可那肩膀却忍不住抖了抖。

“别忘了我们,有空就来看看。”最后这句,俩人说得异口同声,声音都有点发颤。

卡车就停在营门口,车斗上铺着块绿苫布,是炊事班的王班长昨晚特意拿出来的,怕行李硌着人。

娄大宝站在卡车最前面,个头高,站在一群兵里,像棵灌木丛里的大树。

他手里攥着个布包,蓝布面,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是他娘给他寄衣服时用的包袱皮。

见德昇过来,他赶紧把布包塞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德昇哥,这是我晒的干辣椒,家里做菜香。”说完就低下了头,下巴抵着胸口,脖子根都红了,肩膀微微耸着,那是在强忍眼泪。

大宝话少,当年刚到部队,天天跟在德昇屁股后面“哥、哥”地叫,德昇教他叠被子、教他认防化标识,他就记了十年。

德昇接过布包,布包硬硬的,里面的干辣椒晒得干透,棱角硌着手心,还带着股子阳光的焦香。

他点了点头,想说“谢谢”,想说“你也多保重”,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德昇挨着战友们慢慢走过去,每个人都伸着手,跟他握了握。有的兵手劲大,攥得他指节发麻;有的拍他的肩,拍得他后背发烫;还有的眼圈红得像兔子,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是攥着他的手不放;几个刚入伍的年轻战士,躲在后面,偷偷抹了把眼泪,怕被人看见,还赶紧用袖子蹭了蹭。

他拖到最后一个上车,一只脚刚踏上卡车踏板,又猛地回头望了一眼。

操场墙边的白杨树,叶子在晨风中晃悠,像是在跟他挥手。

十年前他刚到部队,这树才碗口粗,现在都快能合抱了;训练场上的沙粒,还留着昨日演练时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

那是他们哥仨儿昨天最后一次一起排弹的痕迹;炊事班的烟囱里,飘出一缕淡蓝色的烟,慢悠悠地往天上飘,王班长肯定又在给他们煮鸡蛋,每次有人走,他都要煮一大锅。

还有一张张熟悉的脸,赵指导员的皱纹、梁百权的虎牙、刘耀奇的红眼睛、大宝的低头……

十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成了他生命里最硬的骨头、最暖的肉。

他对着战友们敬了个军礼,手举得笔直,指尖抵着帽檐,十年的军姿,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兄弟们,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说完,他猛地转身,踏上卡车踏板,刚坐稳,卡车的发动机就“突突突”地响了起来,震得他屁股发麻。

车栏外,战友们挥着手,小红旗在晨雾里晃成一片红,“德昇哥再见”“有空回来”“别忘了我们”的喊声,顺着风钻进车窗,撞在他心上。

赵指导员站在最前面,也挥着手,眼里闪着光,那光不是泪,是比太阳还亮的期许;大宝还站在原地,手里空了,肩膀却更耸了,头低得更狠了;梁百权和刘耀奇追着卡车跑了两步,直到被风扯着衣角,才停下脚步,挥着手的姿势,久久没放下来。

德昇扒着车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着营区一点点变小,白杨树成了小点点,训练场成了模糊的一片,最后连那缕淡蓝色的烟都看不见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手背上,烫得慌。

他赶紧用袖子擦,却越擦越多,最后干脆不擦了,任由眼泪掉在怀里的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卡车一路颠簸,往火车站去。

塞北的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股子沙砾的凉,吹得他耳朵尖发麻,可德昇心里是热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的干辣椒硌着手心,硬邦邦的,却让他心里踏实,那是大宝的心意,是战友的念想。

又摸了摸斜挎在肩上的包,里面装着他的军功章和奖状。军功章是去年演习时得的,镀着金,冰凉凉的,边缘被他摸得光滑;奖状有三张,一张是“优秀士兵”,一张是“防化标兵”,还有一张是“三等功”,每张的边角都有点磨损,是他常年拿出来看的缘故。

这些东西,是他十年军旅最珍贵的念想,比命还重要。

卡车刚停稳在火车站广场,德昇就闻到了煤烟味儿。

火车站的薄雾还没散,灰蒙蒙的,像给整个广场罩了层纱。远远就看见那列绿色的火车,停在铁轨上,车身上的漆有些斑驳,却依旧透着股子庄重。

车厢上插着一排红色的小旗子,风一吹,“猎猎”地响,像一团团燃着的火,在灰蒙蒙的晨色里格外扎眼。

“返乡的军人走这边,专列车厢在这儿!”车站的工作人员早候着,穿着藏蓝色的制服,手里举着块印着红星的木牌,快步迎上来。

他的指尖还沾着点晨露,凉丝丝的,碰着德昇的胳膊时,德昇打了个哆嗦。工作人员笑着说:“辛苦了,一路平安。”

路过的旅客都停下来,自动往两边让开,给他们这群穿军装的人让出一条道。

有抱着孩子的大嫂,指着他们跟孩子说:“看,解放军叔叔,保护我们的英雄。”孩子眨着大眼睛,小手拍着,喊“叔叔好”。

有扛着行李的大爷,对着他们竖大拇指,眼里满是敬佩。

德昇挺直了腰板,心里的骄傲又涌了上来。这身军装,他穿了十年,就算要脱了,这份骄傲也永远在。

车厢门上的金色五角星亮得晃眼,阳光透过薄雾照在上面,反射出的光,和他曾经领章上的一模一样。

列车员催着关门,“哐当哐当”地敲着车门,喊:“还有没上车的吗?要开车了!”

德昇扶着车门,脚像钉在地上,迟迟不想上车。营区的白杨树、训练场上的沙粒、炊事班的烟囱,还有战友们的脸,都要留在这塞北的土地上了,以后再想看见,就只能在梦里了。

他猛地转身跳上车,扒着车窗往外看。窗外的站台、人群、薄雾,跟着缓缓开动的车厢往后退,一点点变小,直到被晨雾裹住,缩成一团灰色的雾霭,再也看不见了。

火车越开越快,“哐当哐当”的声音越来越响,塞北的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火车站的煤烟味,往他鼻子里钻。

他知道,这是往家的方向,盘锦的稻子该黄了,爹娘该在村口盼着了,可心里那片属于营区的热乎地儿,永远都在。

那是战友们一起训练时的汗水,是生病时指导员端来的热粥,是排弹成功后大家的欢呼,是十年里所有的苦和甜。

火车跑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才在盘锦垦区的车站停了下来。德昇拎着行李包,慢慢走下火车。

车站不大,红砖墙被风吹得有点发黑,墙根下长着几丛野草;铁栅栏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弯了;水泥地面裂着缝,缝里嵌着点泥土和草籽。

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多是扛着锄头、拎着包袱的垦区职工,锄头把上还沾着泥;还有赶车的老乡,手里牵着驴,驴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布包。

空气里没有塞北的煤烟味,只有稻子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闻着就让人心里发暖。

“德昇!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粗哑,却带着说不出的激动。

德昇抬头一看,只见站台边上,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是匹枣红马,马鬃毛有点乱,尾巴甩来甩去,马背上搭着块蓝布,布上绣着朵小莲花。

那是娘亲手绣的,当年大哥结婚时,娘给绣的门帘,后来改成了马背上的垫子。

马车旁边,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褂子的男人,正朝他挥手,褂子的肘部磨出了洞,缝着块补丁,是大哥德麟!

德麟的脸上已经刻满风霜,眼角的皱纹比十年前深了不少,皮肤黝黑,是常年在田里晒的。

他手里攥着赶车的鞭子,鞭杆是枣木的,被他握得发亮。

看见德昇,他几步就跑了过来,步子有点踉跄。去年秋收时,他从田埂上摔下来,腿还没完全好。

跑到德昇跟前,他一把接过行李包,包带勒得他手发红,却浑然不觉:“可算回来了!爹和娘天天在家盼,说你这两天该到了,今早天没亮就催着我来车站等。”

“大哥,我又回来了……”德昇的声音有点儿哽咽,十年没见,大哥老了不少,鬓角都有了白头发。

他想抱抱大哥,可手抬起来,又不知道该放哪儿,最后只是拍了拍大哥的后背,跟当年赵指导员拍他一样。

“回来好,回来就好!”德麟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大,拍得德昇心里暖暖的。

他指着马车,笑着说:“行李我帮你放车上,咱回家!娘炖了小鸡,今早杀的,炖了快一上午了,就等你回来吃呢。”

德昇跟着大哥走到马车边,把行李包放在蓝布上,自己则坐在马车的木板上。

木板有点硌屁股,却比卡车的苫布还舒服。这是回家的车,是大哥赶的车,是往家去的路。

德麟甩了一鞭子,“驾”的一声,枣红马“嗒嗒”地跑起来,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噔噔”的响;马车轱辘压在土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唱一首老调子。

盘锦垦区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金黄的稻子沉甸甸的,压弯了稻穗,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一片金色的海浪,从远处滚过来,拍在田埂上。

远处,社员们在田里收割,手里的镰刀“唰唰”地割着稻子,传来阵阵笑声。有妇女的爽朗笑声,有男人的吆喝声,还有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的声音。

德昇靠在行李包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十年军旅,他守着自己的原则,没给家里丢脸,收获了最真的战友情;如今归乡,有亲人等着,有热饭吃,有田埂可踏,这日子,比啥都踏实。

他摸了摸怀里的挎包,里面的干辣椒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是大宝晒的;又想起远在内蒙古的战友们,想起赵指导员的木箱子。里面装着他爱人的照片,想起大宝的野猪肉。

想起梁百权和刘耀奇的叮嘱 盖房子帮工,想起王班长的鸡蛋,每次出任务回来,王班长都塞给他两个煮鸡蛋……

想着想着,德昇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暖意。

归程漫漫,可他知道,不管走多远,军营的念想,战友的情谊,还有家里的牵挂,都会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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