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荧光粉自研成功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一条新的、带着咸湿海风气息的消息，就吹进了略显沉闷的东源集团。
来递话的是市里刚成立不久的外经贸办副主任，语气带着几分神秘和讨好：“张总，好消息！有位从香江来的陈彼得先生，听说咱们东源在搞彩电，非常感兴趣，托人传话，说他们公司有能力提供……完整的、国际先进水平的彩色电视机生产线！”
香江客商？
先进生产线？
这几个字眼像带着钩子，瞬间吸引了所有知情人的注意。
眼下彩电项目正卡在荧光粉量产化和其他一些关键部件上，若能引进整条先进生产线，无疑是条捷径！
张九烨心里却打了个突。
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这个敏感行当。
他面上不动声色，让外经贸办安排了会面。
会面地点放在了宁河市唯一一家像样的招待所会议室。
香江来的陈彼得先生，约莫四十多岁，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穿着笔挺的西装，操着一口略带粤语腔的普通话，笑容热情得有些过分。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无表情的助理，一看就是精于算计的角色。
“张总，久仰大名啦！”陈彼得热情地握住张九烨的手，用力摇晃，“我在香江就听说，宁河出了个了不得的企业家！有志气！搞彩电，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公司，最愿意和内地的有志之士合作，共同发展！”
寒暄过后，陈彼得直奔主题，让助理拿出一份厚厚的、装帧精美的项目建议书。
“张总，请看！这是我们能为贵公司提供的‘彩虹系列’彩色电视机生产线，技术源自欧洲，绝对是国际八十年代初的先进水平！包括全自动插件机、波峰焊、自动调试台……最关键的是，显像管封装、色彩调试核心环节的设备，都是一流的！只要引进这条线，贵公司的彩电，立刻就能达到国际品质！”
他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描绘的前景无比诱人。
张九烨仔细翻看着建议书，里面的设备参数、工艺流程图确实像模像样。
但他注意到，合同条款部分，写得有些……含糊。
尤其是在技术归属和后续升级方面。
“陈先生，感谢贵公司的厚爱。”
张九烨合上建议书，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引进这样一条生产线，具体是什么条件？还有，关于生产线所涉及的技术专利……”
“条件嘛，好说！好说！”
陈彼得哈哈一笑，一副爽快样子，“我们可以提供卖方信贷，分期付款！至于专利，张总放心，所有设备相关的专利授权，我们公司都会打包处理好，绝对不会有任何法律纠纷！我们是大公司，讲信誉的！”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补充道：“不过，为了保障我们的技术和投资安全，合同里需要约定，贵公司使用这条生产线生产的产品，五年内的主要核心零部件，必须通过我们指定的渠道采购。另外，产品的海外销售代理权，需要独家授予我们。这都是国际惯例，互相保障嘛！”
站在张九烨身后的周文明听得眼睛发亮，觉得这条件似乎……还能接受？
毕竟人家提供了先进的设备和技术。
但张九烨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核心零部件指定采购？
海外销售独家代理？
这哪里是引进生产线，这分明是想给东源的彩电套上枷锁！
用你的生产线，掐住你的零部件喉咙，再握住你出海卖货的渠道，到时候，东源就成了他们事实上的代工厂，利润大头和人家的脸色！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前世似乎听说过，八十年代初，某些境外资本，就是通过这种“技术合作”方式，用看似优惠的条件，控制了不少初生的内地民族品牌！
这陈彼得，和他背后那家语焉不详的“公司”，恐怕没安好心！
张九烨脸上依旧带着淡笑，手指却轻轻敲着桌面那份精美的建议书，语气带着几分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指定采购，独家代理……陈先生，贵公司考虑的真是周到。不过……”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看着陈彼得微微变化的脸色，缓缓从自己随身带的公文包里，也拿出一份薄得多、只是简单装订的资料。
“不巧，我们东源最近也对国际上的彩电生产线专利情况，做了一点点初步的了解。”
张九烨将资料推到桌子中央，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据我们所知，陈先生推荐这条生产线里，核心的自动贴片技术和部分色彩管理软件的算法，其基础专利，好像明年年初，就在几个主要市场到期了？而且，其中涉及的另一项关于显像管动态聚焦的专利，似乎……归属权还存在争议，正在美国打官司？”
他每说一句，陈彼得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一分，他旁边那个金丝眼镜助理，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张九烨不等他们反驳，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您看，如果我们现在签了这份指定采购和独家代理的长期合同，岂不是等于主动跳进了一个……嗯，可能存在的专利陷阱里？万一到时候专利出了问题，或者核心零部件被卡了脖子，我们东源，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周文明张大了嘴巴，看着张九烨，又看看对面脸色变幻不定的陈彼得，心里后怕不已。他完全没看出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
陈彼得干笑两声，试图挽回：“张总真是……见多识广。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我们公司完全可以……”
“陈先生！”
张九烨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合作，讲究的是诚信，是互利共赢。如果贵公司真有诚意，我们可以谈。但条件必须修改！第一，生产线我们引进，但核心零部件采购，我们必须有自主选择权！第二，海外代理权可以谈，但绝不可能是独家！第三，所有涉及的专利，必须提供清晰、无争议的法律文件证明！否则……”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们东源，宁可自己再多花几年时间攻关，也绝不会签这种卖身契！”
这番连消带打，直接戳破了对方精心编织的陷阱，反而将了对方一军！
陈彼得和他助理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谈判不欢而散。
消息不知怎么，很快就漏了出去。
李副市长那个派系残存的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活跃起来。
王干事在几个场合“忧心忡忡”地散布：“这个张九烨，也太狂妄了！香江来的大客商，带着先进技术主动上门，他倒好，把人家得罪死了！我看啊，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怕不是……里通外国的事情干多了，心里有鬼，不敢跟真正的爱国商人合作吧？”
这“里通外国”的污蔑，恶毒至极，试图将张九烨摆在国家和人民的对立面。
然而，没等这谣言发酵，一个更意外的消息，被张九烨通过特殊渠道核实了——那个陈彼得所在的所谓“香江公司”，其背后的大股东，赫然是一家英资背景的洋行！
这家洋行在亚洲的传统业务，就是通过技术控制和渠道垄断，来掌控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地区的市场！
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合作共赢，就是想通过这条看似先进的生产线，扼杀东源乃至内地刚刚萌芽的彩电工业自主能力！
真相大白！
张九烨的谨慎和强硬，非但不是“里通外国”，反而是保护民族产业的血性和远见！
那些污蔑不攻自破，李副市长那边的人再次灰头土脸。
虽然与陈彼得的直接合作告吹，但这次接触，也像推开了一扇窗。
张九烨意识到，除了官方渠道和艰苦的自研，或许还存在一些灰色地带的、能够绕过传统技术封锁的引进渠道。
那个背景复杂的陈彼得折戟沉沙，但这条线背后的信息网络和可能性，却引起了张九烨的极大兴趣。
他暗中吩咐外联办的小孙，继续留意香江及其他特殊渠道的信息，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一条充满未知、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引进渠道，似乎在他面前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但这条潜藏于波涛之下的暗流，能否被成功引导，化为滋润东源彩电梦想的甘泉？
前方的水，有多深？
浪，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