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峡谷的雾气，被血腥味和篝火的烟气搅得愈发浑浊。几堆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勉强撕开浓重的夜幕，映照着劫后余生的商队。岩甲驼不安地打着响鼻，护卫们沉默地处理着狼尸，剥取有用的皮毛、利爪和獠牙，动作麻利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惊悸。空气里弥漫着焦糊、血腥和湿柴燃烧的呛人味道。
几具铁背妖狼巨大的尸体横陈在泥泞中，铁灰色的皮毛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咽喉或眼窝处狰狞的伤口，无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若非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虎啸…此地早已是修罗屠场。
王大掌柜裹着一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厚皮袄，缩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依旧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眼神却空洞地越过火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坐在不远处、背靠冰冷山石的沉默身影。
熊和共。
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更显苍白。他微垂着头，对周遭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手中，一柄黝黑的长刀横在膝上。刀身隐现雪花纹路，靠近刀尖处，一道细微的卷刃在火光下清晰可见。他正用一块粗糙的磨刀石，缓慢、专注、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那道卷刃。
沙…沙…
单调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固执地回响，压过了篝火的噼啪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尸剥皮声。
“仙…仙师…”王大掌柜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敬畏，小心翼翼地凑近几步，将手里那碗飘着油花的肉汤双手奉上，“您…您劳苦功高，喝…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熊和共磨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眼。仿佛那卑微的奉承和滚烫的肉汤，只是拂过山石的夜风。
王大掌柜僵在原地，捧着碗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额角渗出冷汗。他不敢放下，更不敢收回，只能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求助似的看向不远处的赵头儿。
赵头儿刚指挥手下将最后一张还算完整的狼皮剥下，用沾着血污的手背抹了把脸。他看向熊和共的背影，眼神复杂。那一声震慑群狼、蕴含神魂冲击的虎啸，绝非武功！那是唯有“仙师”方能施展的莫测手段！他赵铁柱在碎星坊厮混半生，见过引气期的修士，甚至远远感受过炼气高人的威压，但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直击神魂的吼声！眼前这位“熊兄弟”，绝对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可笑自己先前还将其视为累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敬畏与后怕，大步走到王大掌柜身边，接过那碗肉汤，沉声道：“掌柜的，仙师自有仙师的规矩，莫要打扰。”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王大掌柜如蒙大赦，连忙缩回手，连连点头：“是是是！赵头儿说的是！是小的唐突了！唐突了！”他再不敢多看熊和共一眼，又缩回篝火旁，仿佛离得近些都是亵渎。
赵头儿端着那碗汤，走到熊和共身侧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显尊重，又不至于太过冒犯。他看着熊和共专注磨刀的侧影，看着他苍白脸上尚未完全干涸的细微血痕（那是强行催动神魂冲击后的反噬），看着他膝上那柄在修真界连孩童玩具都不如的黝黑凡铁长刀。
高人行事，果然莫测。
莫非…这刀是什么不世出的神兵？只是神物自晦，看上去如同凡铁？
赵头儿心中念头急转，越想越觉得可能。否则，以这位仙师的手段，何须执着于一柄破刀？
“熊…熊仙师，”赵头儿斟酌着称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方才峡谷遇险，全赖仙师神威，震慑妖狼，我等方能保全性命！赵铁柱代商队上下，谢过仙师大恩！”他抱拳躬身，深深一揖。身后几个护卫见状，也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跟着抱拳行礼，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对强者的敬畏。
沙…沙…
磨刀声依旧，节奏丝毫未变。熊和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外的感激与敬畏置若罔闻。只有那粗糙的石面摩擦着冰冷的刀身，一遍又一遍，固执地试图抚平那微不足道的卷刃。
柳轻烟坐在稍远些的另一堆篝火旁，默默运转着医仙谷心法，周身淡绿色的光晕流转，修复着方才催动藤蔓和抵御虎啸神魂冲击带来的消耗。她看着熊和共那沉默如山的背影，看着商队众人那敬畏如神明的目光，心中滋味难明。仙凡之隔，如同天堑。熊和共那一声虎啸，彻底划开了这条界限。从此，在王大掌柜、赵头儿这些人眼中，他不再是“熊壮士”，而是高高在上的“熊仙师”。这份敬畏，无形中也筑起了一道冰冷的墙。
石头蹲在柳轻烟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弄着篝火。他偷偷瞄着熊和共的方向，黑葡萄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困惑。大个子…不，熊仙师…他明明那么厉害，一声吼就把可怕的铁背妖狼吓跑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认真地磨那把破刀呢？那刀…连妖狼的毛都砍不动吧？
夜色深沉，寒气更重。篝火跳跃，将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摇曳的鬼魅。
“仙师…您看，这狼爪和狼牙，还有些皮毛…都算是不错的灵材，到了青阳镇，定能卖个好价钱…”王大掌柜见熊和共对赵头儿的感谢也无反应，又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布包裹过来，里面是几根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利爪和几颗森白的獠牙，“这…这是小的们的一点心意，孝敬仙师…”
熊和共终于停下了磨刀的动作。
沙沙声戛然而止。
这突兀的安静，反而让气氛更加凝滞。
王大掌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捧着包裹的手微微颤抖。
赵头儿也屏住了呼吸。
熊和共缓缓抬起头。
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扫过王大掌柜奉上的包裹，又缓缓扫过赵头儿等人脸上那混杂着感激、敬畏和一丝惶恐的神情。
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没有欣喜，没有不屑，也没有丝毫属于“仙师”的居高临下。只有一种看透了世情百态、万物刍狗的…漠然。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包裹。粗糙的手指沾着石粉和淡淡的油污（来自磨刀石），在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硬面饼。这是出发前，在磐石居附近那肮脏的通铺客栈里买的，最廉价的充饥之物。
他拿起一块面饼，掰下一角，放进嘴里，缓慢而用力地咀嚼着。坚硬的饼渣摩擦着牙齿，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就着腰间水囊里冰冷的清水，艰难地吞咽下去。动作机械，仿佛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的运转。
王大掌柜捧着包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变得无比尴尬。
赵头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敬畏。仙师风骨，果然不沾凡俗尘埃！区区妖狼材料，岂能入眼？
熊和共吃完那一角面饼，将剩下的仔细包好，重新揣入怀中。然后，他再次低下头，拿起磨刀石，继续那单调的工作。
沙…沙…
声音再次响起，在这寂静的山谷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王大掌柜讪讪地收回包裹，对着赵头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赵头儿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护卫们重新开始忙碌，但动作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那位沉默的仙师。
夜，愈发深沉。篝火渐渐黯淡下去，需要不断添加柴火。守夜的护卫抱着兵器，强打精神，警惕地注视着浓雾深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们神经紧绷。
熊和共膝上的长刀，那道细微的卷刃，在无数次的摩擦下，似乎…被磨平了一丝？又或许，只是火光映照下的错觉。刀身黝黑，映照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照着深邃夜空中几点微弱的寒星。
他依旧沉默地磨着刀。
仙凡之隔，如同天堑。
敬畏的目光，如同枷锁。
前路凶险，灵石危机如同悬顶之剑。
凝神丹…青岚宗…青阳镇…
所有纷繁的思绪，都被他强行压下，凝聚在手中这柄冰冷的凡铁之上。
磨去的是卷刃？
亦或是…心中那份对过往力量的最后一丝留恋？
沙…沙…
单调的声音，是这寒夜里唯一的坚持。
刀尖处，那一点被磨得稍显平滑的刃口，在黯淡的星光下，反射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冷硬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