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景在忙碌与期盼中倏忽而过，时节已转入初秋。淮山脚下的风带来了些许凉意，吹散了夏日的最后一丝黏腻，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澄澈。沈家小院，已然焕然一新。
原本略显破旧的院墙被仔细地修补粉刷过，院子里铺上了新的青石板，扫得一尘不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间刚刚落成的新房。它紧挨着主屋，虽然不大，但墙体厚实，屋顶覆着崭新的青瓦，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剪纸，在秋阳下显得格外喜庆。屋前一小块空地上，袁氏还细心地点缀了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增添了几分生机。
屋内，更是倾注了全家人的心血。墙壁用干净的米浆细细刷过，洁白平整。窗户开得敞亮，挂着明荷亲手绣的、带着淡雅花鸟纹样的新窗帘。靠墙摆着一张崭新的榆木床，床架结实，雕着简单的如意纹样，床上铺着厚实柔软的新被褥，正是袁氏和明荷一针一线缝制的那几床，被面上海棠红的鸳鸯戏水图案，为整个屋子增添了无限的暖意与喜气。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虽家具简朴，却处处透着新家的温馨与洁净。
终于，到了选定的黄道吉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阳光和煦。
家门外，早早地就弥漫开了喜庆的气氛。大红灯笼挂在了院门两侧，红色的对联贴在了门楣上，写着“百年歌好合，五世卜其昌”的吉祥话。院子里搭起了临时的灶台，请来的乡厨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宴席的菜肴，香气四溢，引得村里的孩童们围着不肯散去。
沈家小院内外，人头攒动，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乡里乡亲，沾亲带故，都带着真挚的祝福前来道贺。院子里、院门外，摆开了十几张方桌，长条凳上坐满了人，笑语喧哗，热闹非凡。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更添了几分生气。
婚礼完全按照沈家村祖辈传下的仪式进行。
吉时已到，锣鼓唢呐声欢快地响起，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喜庆的节奏。严五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细布长袍，从屋里稳步走出。这身衣裳是明荷连着几夜在灯下赶制出来的，针脚细密均匀，此刻浆洗得笔挺妥帖，完美地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
秋日明澈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照得格外清晰。剑眉之下的那双眸子，此刻不再是以往的深邃沉静，而是亮得惊人，仿佛将漫天星子都揉碎在了眼底，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的光芒。他高挺的鼻梁上竟沁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薄唇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那弧度里带着几分初为人夫的紧张，更多的是夙愿得偿的灿烂笑意。
他胸前佩戴着的那朵大红绸花，在深蓝长袍的映衬下，鲜艳得如同跳动的心。当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堂屋门口站定，身姿如松般笔挺，那份经由宫廷礼仪浸润出的天然气度，与此刻纯粹真挚的幸福交融在一起，竟让喧闹的人群静了一瞬。
不少前来观礼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看得怔住，她们从未见过这般俊朗的新郎官——不只是皮相的好看，更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兼具了山野儿郎的挺拔与难以言喻的贵气的独特风姿。
他负在身后的手悄悄握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唯有这样才能稍稍平复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新娘将要出现的方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秋日清新的凉意，却吹不散胸腔里那股滚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热流。
这一刻，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前尘过往，都被这鲜亮的红色和震耳的锣鼓声隔绝在外，他只是严五，一个即将迎娶心爱姑娘的、再普通不过却又幸福无比的新郎。
很快，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由两位儿女双全的“全福”妇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缓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身上那身鲜红的嫁衣，正是袁氏压箱底多年的那匹上好红布所制，裁剪得极其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腰身。虽无金线银丝的点缀，也无繁复华丽的刺绣，但那份纯粹到极致的红，在秋日明净的阳光下，仿佛自身会发光一般，耀眼夺目，庄重无比，将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圣洁而喜庆的光晕里。
盖头之下，是精心梳妆过的容颜。
乌黑浓密的青丝被尽数绾起，梳成了一个端庄秀丽的妇人发髻，发间簪着袁氏传给她的那对素银簪子，簪头虽只简单地刻着如意纹，却在她头上漾开清辉点点。额前与鬓角，细心地留出了几缕微卷的碎发，柔和了她因紧张而略显紧绷的脸部线条。
她的脸上薄施脂粉，比平日更显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细瓷。双颊染着自然的、却又比胭脂更动人的绯红，那是从心底透出来的羞意与喜气。平日里不点而朱的唇瓣，此刻用红色的胭脂纸轻轻抿过，色泽饱满欲滴，像初绽的蔷薇花瓣。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在盖头的阴影下，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显得格外湿润明亮，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每一次眨动都泄露着她内心的波澜。
她的心情，更是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紧张是毋庸置疑的，握着苹果的手心早已沁出薄汗，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让她几乎同手同脚，全靠身旁妇人的引导才能稳稳前行。
然而，比紧张更汹涌的，是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与甜蜜。一想到红绸另一端牵着的人，是那个她倾心爱慕、愿意托付终身的五哥，一股暖流便从心底涌向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都有些发软。耳边喧天的锣鼓唢呐声，此刻听来都成了最动听的乐章。
还有一丝如梦似幻的恍惚。她，沈明荷，一个普通的农家女，竟然真的要嫁给那样一个卓尔不群的男子了。这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让她生怕一眨眼，梦就醒了。
即便容颜被大红盖头严密遮掩，但那新嫁娘特有的娇羞、无措、以及对未来幸福的无限憧憬，却已透过她微微低垂的脖颈，轻颤的指尖，以及那每一步都带着的、小心翼翼的庄重，无声无息地传递开来，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就像一枚初熟的果实，包裹在最鲜艳的红色里，等待着她的良人来亲手采撷。
“一拜天地——！”村里司仪拖长了声音，高声喊道。
严五与明荷面向院外广阔的天空与大地，深深叩拜，感谢天地作合，赐予良缘。
“二拜高堂——！”
两人转过身，对着堂屋正中央端坐的沈福和袁氏，郑重地行跪拜大礼。沈福努力维持着庄重，眼角却已湿润；袁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喜悦的泪水。
“夫妻对拜——！”
严五与明荷相对而立，大红盖头摇曳，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当明荷紧张地躬身时，发间银簪不慎撞上严五身前的绸花，竟带得新郎官踉跄半步。盖头下传来她惊慌的轻呼，严五连忙伸手扶住她臂弯，两人将将稳住了身形。
满堂宾客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孩童们拍手雀跃，老人们笑得直抹眼泪，连司仪都忍着笑意高喊：“碰头碰头，白首不分头！”喜娘连忙上前为严五整理绸花，却见这位向来沉稳的新郎官无奈地笑着，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滑稽模样，小心翼翼扶着新娘完成了这带着瑕疵却格外生动的一拜。
红绸下的两个人悄悄勾紧了指尖，在满堂欢笑声里，将“白首不分”的誓言烙进了彼此震颤的心口。
礼成！顿时，欢呼声、鼓掌声、孩童的尖叫声响成一片，气氛达到了高潮。严五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小心翼翼地牵起了连接着他和明荷的红绸，引着新娘，一步步走向他们的新房。
新房里，此刻却是一片静谧，与外面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荷紧张地坐在新床的床沿，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大红盖头遮蔽了她的视线，也遮蔽了她滚烫的脸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这身嫁衣，她穿上了；那堂，她拜了；从今往后，她便是五哥的妻子了……这个认知让她既感到无比的幸福，又夹杂着少女初为人妇的羞涩与无措。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猜测着五哥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也同她一样紧张，一样期待？
外面的宴席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头。村民们淳朴而热情，轮番向严五敬酒。严五心中被巨大的喜悦和感激填满，来者不拒，虽然他酒量尚可，但也架不住这潮水般的攻势，脸上渐渐染上了醉意，眼神却愈发明亮，笑容一直未曾褪去。他笨拙而又真诚地回应着每一位乡亲的祝福，只觉得这平凡的热闹，远比宫廷盛宴更让人心醉。
直到宾客渐渐散去，院子里只剩下帮忙收拾残局的邻里。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将小院照得一片清辉。
严五带着一身酒气，脚步略显虚浮，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推开了那扇贴着大红“囍”字的新房门。
屋内，红烛高烧，跳跃的火焰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和新木的味道。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坐在床沿的、穿着大红嫁衣的熟悉身影。
所有的喧闹似乎在瞬间远去，世间只剩下这间小小的屋子，和眼前的这个人。
他的心跳，在酒意的催化下，跳得更加猛烈而清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份混合着醉意、紧张和巨大喜悦的激动，一步步，朝着他的新娘走去。
他知道，盖头之下，是他倾尽所有、放弃过往也想要守护的姑娘，是他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未来。
而坐在床沿的明荷，听到那沉稳又略带踉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交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又在心底深处，涌起一股尘埃落定的、巨大的甜蜜与安宁。
红烛噼啪一声，爆出一朵喜悦的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