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大内的宫墙下，工匠们正扛着木料往来奔走，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落在新铺的金砖上，很快被晒干。寝殿内却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 “噼啪” 声，赵构单手托腮坐在龙椅上，案前跪着个赤面铜须，身躯高大壮硕的壮汉，弓起的身体像座小山，额头上，“赤心报国 誓杀金贼” 八个刺字在烛火下隐隐泛着青泽，正是从河北千里奔来的王彦。
赵构没说话，并非有意晾着他，只是心里还在盘算 —— 北伐之事干系重大，他得等个人来。旁站的汪伯彦攥着袍角，几次想开口打圆场，却见皇帝眉头微蹙，又把话咽了回去，殿内的气氛渐渐沉得像块铁。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构瞥见王彦膝下的金砖已沾了点尘土，想起他从河北赶来，定是昼夜奔袭未曾歇息，终究软了心肠，抬手对侍从道：“给王将军赐张软垫。”
话音刚落，殿门 “吱呀” 一声被轻轻推开，张浚衣袂带风来到殿门前，躬身道：“臣张浚来迟，望陛下恕罪。” 他目光扫过殿内，见王彦跪着，也不多言，径直跪在他身旁，动作利落。
“无碍，起来吧。” 赵构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悄悄松了口气 —— 张浚素来有谋略，有他在，倒能帮着拿拿主意。
张浚起身时，顺手扶了王彦一把。两人并肩而立，皆垂首躬身，袍角在烛火下微微晃动，倒显出几分同仇敌忾的意味。赵构看着他们，开门见山道：“张卿，今日唤你前来，是因王将军请愿北伐，收复河北。你意下如何？”
张浚微微一怔，转头看向王彦，语气恭敬：“恳请王将军详述河北近况，也好让臣与陛下斟酌。”
“回张大人，回陛下！” 王彦声音干脆利落，气息一出烛火都被震得晃了晃，“如今河北已尽数沦陷！杜充不顾劝阻，执意带兵南下，臣为补开封防务，已令麾下十万义军驻守东京。可金贼狼子野心，意在覆灭大宋，剑指江南，进攻京东、京西两路是迟早之事！更有甚者，臣探查得知，金人欲在拿下东京后转战川陕，届时顺江而下直逼杭州，便可重演两路大军合围开封的旧戏！”
“无凭无据，休得胡言！” 汪伯彦突然冷笑一声，上前一步，眼神里满是不屑，“金贼如今在河北如同无头苍蝇，完颜宗弼更是连长江都过不来，王将军莫不是为了要兵权，故意危言耸听？”
王彦闻言，脸色更红，刚要反驳，张浚却先开口了。他走到案前，手指虚点了点案上的空白处，仿佛那里铺着一幅地图：“陛下，汪太宰有所不知。王将军所言并非虚言 —— 完颜宗弼破扬州已有数月，迟迟未动，正是受困于江南水网；若完颜宗翰的河北大军转道川陕，便能避开渡江之难，从巴蜀直插江南腹地。王将军在河北经营多年，义军遍布各地，探查此等消息，绝非难事。”
“哼！你们一个要北伐，一个要守蜀，倒会唱双簧！” 汪伯彦撇撇嘴，语气尖刻，“可你们倒是说说，就凭你们手里那点兵马，能打得过金贼？别到时候丢了河北，又赔了川陕！”
“汪太宰此言差矣！” 王彦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急切，“北伐并非只图收复失地，更能将完颜宗翰的大军牵制在河北，让川陕有充足时间布防，也能解江南被合围之危！这是一举两得之事，怎会是赔本买卖？”
张浚也点头附和，语气恳切：“陛下，如今完颜宗弼已破和州，淮北尽失。若准王将军北伐，既能牵制宗翰，又能给宗弼施压 —— 他若急于渡江，可令刘光世的淮西军与韩世忠的背嵬军钳击；他若在北岸拖延，也定会被完颜宗翰调去支援川陕。王将军之策，实为当前最优之选。”
赵构看向汪伯彦，眼神里带着询问。汪伯彦见状，连忙凑到赵构身前，用袍袖挡着嘴，小声道：“陛下，王彦此来请愿，无非是觉得手里兵多，想求个高官。如今御营司正缺统帅，把御营司交给他掌管便是，至于北伐，他麾下义军多是乌合之众，哪有那个劲头？再说，他手握十万义军，若再让他北伐掌兵权，恐生变数啊！”
这话正戳中赵构的心事，苗刘兵变之后，他开始忌惮手握重兵的将领，一听 “兵权太重”，后背顿时泛起一阵凉意，定了定神，看向王彦，语气已没了先前的温和：“王将军，河北之地，先帝与皇兄早已颁下降书，割让给了金贼。我等身为大宋君主，岂能背盟？不过川陕与江南确实需人驻守，朕封你为御营司统领，留在临安任职，如何？”
“陛下！” 王彦猛地抬头，赤面涨得通红，声音都有些发颤 —— 他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答复，北伐之事竟被轻飘飘搁置，还被留在临安。可他终究不敢对皇帝不敬，连忙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恳求：“臣自幼在河东河北之地长大，习性粗野，不适应江南水乡，恐难胜任御营司之职。若陛下以盟约为重，不愿北伐，臣请愿携八字军入陕，为大宋守好川陕门户！”
“大胆！” 汪伯彦厉声喝止，“陛下亲授官职，岂容你挑三拣四？你眼里还有没有君上？”
王彦被斥得浑身一震，也知此言多有冒犯，正要请罪却被赵构抬手制止，赵构看着他的额头，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摩挲，心里犯了难，王彦脸上 “赤心报国 誓杀金贼” 八个字，又让他有些动容。
张浚看出了皇帝的犹疑，连忙上前一步，劝道：“陛下，王将军一心报国，收拢河北义军有功，其忠勇可鉴。川陕之地常年与辽、西夏交战，时有消耗，如今金贼有入陕之意，正需得力将领驻守。派王将军入陕，既巩固了川陕防线，又遂了他的心愿，实为两全其美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赵构的目光依然落在王彦额间的刺青上，那八个字在烛火下仿佛活了过来，透着股铮铮铁骨。他心跳陡然加快，突然开口：“王彦！”
“臣在！” 王彦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贴住金砖，声音恭敬。
“朕暂命你先入利州，整顿川陕防务。至于官职，待枢密院议定后，再将任命文书送至。” 赵构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决断，他虽忌惮兵权，却也明白，此时若寒了忠良之心，大宋便真的没救了。
“臣遵旨！” 王彦连磕三个响头，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们都退下吧。” 赵构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
张浚扶着王彦起身，两人躬身告退。走到殿门口时，张浚无意间回头，正撞见汪伯彦投来的怒视，让他心里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