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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盖了槐叶岭。

不是那种蓬松洁净的白,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仿佛混入了灰烬的惨白。它掩盖了荒芜的田地,压塌了无人修缮的茅草屋顶,也让村中那条唯一的小路变得泥泞难行。寂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沉。连风声都似乎被冻住了,只有偶尔积雪压断枯枝发出的“咔嚓”声,突兀地响起,又迅速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铁柱从低矮的土屋里钻出来,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他裹紧了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破旧不堪的棉袄,那是他爹李老栓留下的。棉袄上,那股熟悉的、甜腻的栀子花香顽固地附着着,经过一冬的发酵,似乎变得更加复杂,掺杂了尘土和腐朽的气息。

他如今是村里少数几个还能勉强走动、意识尚存的人了。所谓的“意识尚存”,也不过是比那些彻底痴傻或整日沉浸在“代述”中的人,多了一丝清醒的痛苦。

他走到村中央,那里曾经是村民聚集的地方,如今只有积雪和几行凌乱的、不知是人还是野兽的脚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门窗紧闭、如同墓穴般的房屋。

王屠夫的婆娘,前几天被人发现死在了炕上。她死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模仿林晓式的温柔笑容,嘴里还含着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天知道这寒冬腊月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她身上的香气,在她断气后也消失了。

村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以各种方式走向终点。有的是在“代述”林晓记忆时突然窒息而死,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有的是在梦游中走入风雪,再也没回来;还有的,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停止了呼吸,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

每一个死去的人,在他们生命体征消失的那一刻,身上那纠缠不休的栀子花香便会骤然散去,干净利落,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仿佛成了一种诡异的规律:香气是诅咒的标记,也是生命与诅咒连接的证明。死亡,是唯一的解脱。

铁柱走到村尾,那间土坯学校已经完全被积雪压垮了,只剩下一堆废墟。唯有那株栀子花,依旧在断壁残垣间挺立着,枝叶被冰凌包裹,却诡异地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机,甚至在那冰雪之下,似乎还有惨白的花苞在酝酿。香气在这里最为浓郁,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他看着那株花,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他知道,林老师的“魂”,或者说她那滔天的怨念,大部分就寄居在这株她亲手种下的植物里,并通过那无所不在的香气,缠绕、侵蚀着每一个村民。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铁柱回过头,是赵三的傻儿子,以前总流着口水跟在林晓后面跑。他现在不流口水了,只是痴痴呆呆地蹲在雪地里,用手指一遍遍画着林晓教过的那个“人”字,画一个,就用鼻子凑上去使劲闻一下,然后咧开嘴无声地笑一下,仿佛能从冰雪和泥土里闻到那令他安心的花香。

铁柱移开目光,继续在死寂的村子里行走。他经过老村长家紧锁的大门,经过张寡妇家那根曾经吊死过人的、光秃秃的房梁……活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算上他和那个傻孩子,可能不超过十个。槐叶岭,名存实亡。

夜晚来临,风雪似乎更大了些。铁柱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有薄薄一层干草。屋子里没有生火,他也懒得生。寒冷和饥饿对他而言,已经成了麻木的背景音。

半梦半醒间,他又听到了那些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而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无数细碎的回音,交织重叠。

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老村长的?)在用林晓的语调喃喃念着古老的献祭祷文……

一个尖利的女声(是张寡妇的?)在哭诉自己的无奈和恐惧……

王屠夫粗哑的嗓子,挤出的却是细弱的求救:“……别割……疼……”

还有他爹李老栓最后那空洞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铁柱……你的命……是我给的……”

这些声音,这些记忆的碎片,不属于他,却在他的意识里横冲直撞。他知道,这不是幻觉。这是那些已经死去或正在死去的村民,他们被林晓怨念侵蚀过的灵魂碎片,随着香气的流转,残存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也侵入了他这个尚且“清醒”的容器。

他没有像他爹那样崩溃,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附身”代述。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承受着,仿佛一个被迫记录所有罪证与痛苦的碑石。

第二天,雪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铁柱推开被积雪半封住的门,走了出去。他要去做一件事。

他走到祠堂,用尽力气推开那扇歪斜的门。里面比他上次来时更加破败。他走到供桌前,看着那块倒伏的、代表姑获娘的木牌位。他伸出手,没有去扶它,而是将它拿了起来。

木牌很旧,边缘已经被虫蛀了,上面的刻痕模糊不清。

铁柱拿着木牌,一步步走向村尾那株栀子花。

他站在花前,冰雪映衬着那惨绿的花枝和诡异的花苞。香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能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冰冷的意志正盘踞在花根深处,通过地底看不见的根系,或许,也通过那弥漫在空气中无所不在的香气,连接着、吞噬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机。

他举起手中的木牌,看着它。

然后,他用力将木牌摔向那虬结的花根。

“啪嗒。”一声轻响,腐朽的木牌碎裂成几块,散落在冰雪和泥土中。

没有天雷勾动地火,没有怨灵的尖啸。只有风,不知何时又悄然吹起,卷起地表的雪沫,打着旋,掠过死寂的村落。

铁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毁掉了姑获娘的牌位,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仪式是假的,神灵是虚的,但村民的愚昧和残忍是真的,林晓的怨念也是真的。

他毁掉的,不过是一块木头。

真正的诅咒,早已深深扎根,与这片土地,与每一个在这里生长、死亡的人(包括他自己),融为一体,无法分割。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着那一片荒芜、死寂、被白雪覆盖的村庄。废墟林立,如同巨大的坟茔。

还活着的几个人,或许今天,或许明天,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在香气散去中死去。

而他,李铁柱,这个被林晓救过命的孩子,这个目睹了一切、承受了一切的最后见证者,他还能活多久?他最终是会像他爹一样在“代述”中崩溃,还是会在这无边的寂静和冰冷的香气中,慢慢冻饿而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槐叶岭的故事,即将随着最后一个人的死亡而彻底终结。但林晓的诅咒,或许并不会真正消失。它会随着这株诡异的栀子花,随着这片浸透了怨念的土地,永远存在下去,成为一个在风雪中悄然散发异香的、永恒的恐怖印记。

铁柱抬起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烈栀子花香的空气,灌满了他的肺叶。

他还活着。

而活着,就是这场诅咒里,最漫长、最残酷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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