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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过最后一个弯道时,林暮正把脸贴在车窗上。玻璃上有层经年累月的灰,被他的呼吸洇出一小片模糊的圆,透过那个圆,能看见窗外的景色正一点点褪掉鲜亮。

出发时的城市还立着玻璃幕墙的高楼,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后来高楼变成了矮楼,白墙变成了红砖,再往后,连红砖都少见了,只剩大片大片的黄土地,偶尔掠过几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房顶上堆着柴禾,像顶了个乱糟糟的窝。

现在,铁轨两旁开始出现黑色的影子。不是树,是厂房。

林暮拿出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动。他没画厂房本身,只画了那些从厂房顶上伸出来的管道。锈得发红,歪歪扭扭地指向上空,有的地方破了洞,结着褐色的痂。风一吹过,管道口会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

“下一站,铁北。”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电流杂音,有点失真。

林暮收起速写本,塞进背包侧袋。背包很旧,洗得发白的帆布上有个磨破的角,露出里面的棉絮。里面没什么东西,两套换洗衣物,一个用了半盒的铅笔盒,还有养父母塞给他的五百块钱——放在最里层的拉链袋里,他摸了摸,硬硬的还在。

火车进站时带起一阵风,卷着股说不清的味儿扑过来。林暮先闻到的是煤烟,闷闷的,像冬天没烧透的炉子。接着是尘土,不是城市里那种细灰,是带着颗粒感的,刮在脸上有点疼。最后混进来一点铁腥气,淡淡的,却钻得很深。

他跟着人流往车门走,脚刚踩上站台,就被烫了一下。七月的太阳把水泥地晒得冒白烟,鞋底薄,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热气从脚底往上爬。站台是旧的,水泥缝里长着野草,有些地方裂了大口子,露出下面的碎石子。远处的站房更旧,红砖墙上刷着“安全生产”四个白字,白漆掉了大半,只剩几个残缺的笔画,像牙掉了一半的嘴。

人不多。大多是扛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皮肤晒得黝黑,汗衫湿透了贴在背上。还有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勾肩搭背地打闹,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撞出回音。林暮往边上靠了靠,尽量让自己贴紧墙根,书包带子勒得肩膀有点疼。

他在等林建国。

出发前,养母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塞给他,上面是林建国的手机号,还有一句“到了站台别动,你爸会来找你”。林暮没打过那个电话,也没想过打。他甚至记不清林建国长什么样了——最后一次见,还是十岁那年,男人提着个水果篮来养父母家,站在门口局促地笑,头发有点秃,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

现在应该更老了吧。

林暮抬起头,扫了一圈出站口。那里站着几个人,有举着纸牌接人的,有低头抽烟的,还有个老太太抱着个保温桶,伸长脖子往里面望。他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有点慌,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木。

“林暮?”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林暮猛地转过身,心脏跳得有点快。

站在面前的男人比记忆里矮了点,也胖了点。头发确实更秃了,头顶亮亮的,只有周围还剩圈灰黑的茬。穿件深蓝色的工装短袖,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块疤,浅褐色的,像片干枯的树叶。手里捏着顶旧草帽,边缘磨得卷了边。

是林建国。

“嗯。”林暮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小,被站台的风一吹就散了。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是养父母去年给他买的运动鞋,白色的鞋面已经发黄,鞋边开了胶,他用透明胶带粘了两道,现在胶带也脏了,黑乎乎的。

林建国没再说什么,只伸出手,往他背包带子上提了提。“沉不沉?”

“不沉。”林暮往回拽了拽,“我自己能背。”

男人的手顿了顿,收了回去,插进裤袋里。裤袋是破的,林暮看见他食指的关节从破洞里露出来,沾着点黑灰。“走吧,公交快到了。”

林建国在前面走,步子不快,有点外八字。林暮跟在后面,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他能看见男人后颈的汗,顺着皮肤往下淌,在工装衫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子。还能看见男人的鞋,黑色的布鞋,鞋头磨平了,走起路来有点趿拉。

出站口的栏杆锈得厉害,林建国伸手一推,栏杆发出“吱呀”一声惨叫,上面的铁锈簌簌往下掉。他皱了皱眉,像是被那声音刺着了,加快了两步。

公交站就在火车站对面,一个铁皮棚子,下面摆着两个长条凳。凳面是木板拼的,缝里塞着烟头和瓜子皮。林暮刚想坐下,就看见凳面上有块黏糊糊的东西,黄黄的,不知道是什么,赶紧收了脚。

“坐吧,”林建国指了指另一个凳子,“那面干净。”

林暮坐下,把背包抱在怀里。棚子挡不住太阳,晒得他后颈发烫。他偷偷抬眼看林建国,男人正望着马路对面的火车站,嘴唇抿得紧紧的。站台上方的牌子歪了,“铁北站”三个字,“北”字的右边那一撇掉了,只剩下个“匕”,看着有点怪。

“等多久?”林暮小声问。

“快了,”林建国掏出个旧手机看了看,屏幕裂了道缝,“十五路,五分钟一趟。”

手机是翻盖的,林暮认得,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款,现在早没人用了。林建国按了两下,又塞回裤袋,掏出烟盒,是最便宜的那种红塔山,盒子皱巴巴的。他想点火,看了林暮一眼,又把烟塞了回去。

“你……”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只变成,“渴不渴?那边有卖水的。”

“不渴。”林暮摇摇头。

一阵突突的响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公交车拐过街角,慢悠悠地开过来。车身是绿白相间的,白色的地方发黄,绿色的地方掉了漆,露出底下的铁皮。车头上挂着块牌子,用红漆写着“15”,数字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红卫家属院”。

“来了。”林建国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公交车停在站台边,车门“嘶”地一声打开,一股热气混着汗味涌出来。林暮跟着林建国往上走,投币箱是铁的,上面布满了划痕。林建国投了两块钱,又从口袋里摸出个硬币,哐当一声扔进去。

“两个人。”他说。声音不大,但司机听见了,没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

车里人不算多,但很挤。不是座位挤,是过道里堆着东西。一个老太太提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刚摘的茄子,紫莹莹的,沾着泥。两个穿工装的男人扛着铁锹,铁头用布包着,靠在扶手上。还有个小孩,三四岁的样子,趴在年轻女人的背上睡觉,口水把女人的衬衫浸湿了一小块。

林暮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林建国坐在他旁边。座位的海绵陷下去一大块,林暮一坐上去,整个人都往下滑。他伸手抓住前面的椅背,椅背上包着的人造革裂开了,露出里面的棕丝,像老人的头发。

公交车发动起来,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震得座位都在颤。车窗玻璃摇不上去,只能开一条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外面的味道——比站台上更浓的煤烟味,还有路边饭馆飘来的油烟味,混着点垃圾桶的酸臭味。

林暮把脸凑近车窗缝,往外看。

刚出火车站那段路还算宽,两边是两层的小楼,开着饭馆和旅馆。招牌大多是红底黄字,有的闪着灯,大白天也亮着,看着有点傻。再往前,楼就矮了,变成一排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有的门口摆着煤球炉子,火正旺,蓝汪汪的火苗舔着锅底,一个女人正拿着蒲扇扇风,脸上淌着汗。

“那是老厂区。”林建国突然开口,指了指左边。

林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巨大的厂房,灰色的墙,黑色的顶,像一头趴在地上的巨兽。厂房的窗户大多破了,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塑料布鼓起来,又瘪下去,发出哗啦啦的响。厂房后面有个大烟囱,很高,直插云霄,只是没冒烟,黑乎乎的,像根烧完的香。

“以前……我在那儿上班。”林建国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炼钢厂,铁北最大的厂子。”

林暮没接话。他知道钢厂,养父母提过一句,说林建国以前是钢厂的工人,后来厂子倒了,就下岗了。

公交车拐了个弯,绕过厂区的围墙。围墙上刷着红色的标语,“大干快上,力争上游”,字很大,颜色却褪得差不多了,只有边角还留着点红。墙根下堆着些废料,锈迹斑斑的钢筋,破了的铁皮桶,还有几个瘪了的安全帽。

“以前这儿可热闹了,”旁边座位的老太太突然搭话,嗓门挺大,“上下班的时候,自行车能排出二里地去!”她拍着腿,“现在不行喽,年轻人都走了,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守着这破地方。”

林建国笑了笑,没说话。

老太太又看向林暮:“这是你儿子?看着面生啊。”

“嗯,”林建国点点头,“刚回来。”

“回来好,回来好,”老太太叹口气,“家里总比外面强。”她说着,从菜篮子里拿出个茄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你看这茄子,自家种的,没打药,甜着呢。”

林暮没敢接话,只是往林建国那边靠了靠。

公交车继续往前开,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颠。路边的房子变成了红砖家属院,一排排挤在一起,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砖。晾衣绳从这家阳台拉到那家阳台,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有小孩在路边追着跑,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看见公交车过来,停下来,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

林暮看见一个修车铺,就在家属院门口,搭着个塑料布棚子。棚子底下摆着几辆自行车,一个年轻男人正蹲在那儿拧螺丝,背对着公交车,看不清脸。只看见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胳膊很结实,皮肤是健康的黑。

公交车“哐当”一声碾过一个坑,林暮的头差点撞到车窗。他赶紧坐直,再看时,修车铺已经被甩在了后面。

“下一站,红卫家属院。”售票员扯着嗓子喊,声音尖利。

林建国站起来,拽了拽林暮的胳膊:“该下了。”

林暮跟着站起来,背上背包。公交车慢慢停下,车门打开,还是那声“嘶”的气阀响。他往下走的时候,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林建国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很糙,带着老茧,蹭得他胳膊有点疼。

“慢点。”林建国说。

“嗯。”

他们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那辆绿白相间的公交车突突地开走,尾巴后面拖着一溜黑烟。风一吹,烟散了,露出后面那片密密麻麻的红砖楼房——红卫家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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