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卡西法熄灭后带来的,是吞噬一切的绝对寒冷和万籁俱寂。
城堡不再是一个庇护所,它成了一座巨大的、精致的冰墓,将所有的生机与声响都封存在透明的棺椁里。
池小橙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速变缓、几近凝滞的细微声响,以及牙齿无法自控地轻微打颤的“咯咯”声。
哈尔残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成了这片冰封地狱中唯一的热源,微弱得可怜,却又是她全部的生之所系。
他半边血肉之躯紧紧包裹着她,呼吸急促而灼热地喷在她的发顶,那是一种生命力正在急速燃烧以对抗严寒的征兆。滴落在她颈侧的血,早已冰冷粘稠。
时间仿佛也被冻结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声音来自城堡深处,通往地下密室的那扇沉重铁门的方向。
池小橙感觉到哈尔抱住她的手臂瞬间绷紧,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灰翳的右眼和尚能视物的左眼同时锐利地望向声音来源,那头因绝望和严寒而褪成近乎死灰色的发丝,无风自动,透出极致的警惕。
铁门被从里面艰难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更多的寒气涌入。
苏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情况同样糟糕,眉毛和围裙边缘都结了白霜,脸色冻得发青,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她手中紧紧捧着一本巨大、古老、封面是某种不知名黑色皮革的厚书,书脊用银丝缠绕,镶嵌着一颗已经失去光泽的暗红色宝石。
“哈尔!小橙!”
苏菲的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到密室来!快!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哈尔没有动,只是用身体更紧地护住池小橙,嘶哑地问:“那本书……莎莉曼藏书馆的《禁断源记》?”
他的语气充满了厌恶与警惕,仿佛那本书本身就是一个诅咒。
“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
苏菲厉声道,呵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卡西法熄灭了,但根源契约也许还没完全断绝!这本书里可能有办法!再待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会变成冰雕!”
池小橙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哈尔。
他下颚线绷得死紧,结晶的痕迹已经蔓延到了他的下颌角。
最终,他低哼一声,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带着池小橙,踉跄地跟着苏菲,挪向那条通向地下密室的狭窄阶梯。
密室里同样寒冷,但或许是因为更深埋地下,或许是有微弱的魔法残余,温度比上面稍高一点点,仅仅是不至于瞬间冻毙的程度。
唯一的光源是苏菲之前点起的、放在角落的一盏极其简陋的、燃烧着某种动物油脂的小灯,光线昏黄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布满冰霜的墙壁上,如同鬼魅。
苏菲将厚重的古籍放在一张结着冰碴的石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开。
书页是某种鞣制过的薄皮,泛着陈旧的黄色,上面的文字并非墨水书写,而像是用暗色的血液烙印上去的,曲折诡异,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看这里,”
苏菲的手指冻得通红,她指向其中一页复杂的图案和文字,
“关于‘心火’契约的补充记载……上面说,即便是流星恶魔的心火彻底熄灭,如果契约的‘源点’尚未完全湮灭,或许可以通过献祭一种……极其纯粹、与当前世界法则迥异的‘核心记忆’作为初始火种,尝试重燃。”
“核心记忆?迥异的法则?”池小橙喃喃重复,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模糊而可怕的预感攫住了她。
“是的,”
苏菲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池小橙,带着一种不忍和决绝交织的情绪,
“记载中提到,这种记忆必须蕴含强大的情感能量,并且其存在本身,就某种程度上‘否定’或‘偏离’了这个世界的既定规则。它就像一把特殊的钥匙,或许能强行撬动已经僵死的契约法则……”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在这个充斥着魔法、诅咒和战火的欧洲世界,还有谁比来自现代、灵魂不属于这里的池小橙,拥有更“迥异”的“核心记忆”?
哈尔猛地打断:“荒谬!莎莉曼的书里全是陷阱!献祭记忆?然后呢?变成白痴?还是灵魂残缺,永远被这本书奴役?”
他的头发因为激动和愤怒,隐隐透出一种暗红,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他一把抓住池小橙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不许想!肯定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
苏菲的声音也扬了起来,带着哭腔和绝望,
“哈尔你看看周围!看看你自己!卡西法没了,城堡完了,你的身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外面那些侥幸没瞬间冻死的人还有多少时间?!”
密室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油脂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池小橙低下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探进自己衣服内侧一个小心缝制的暗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
她慢慢地,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张用特殊防水油纸仔细包裹着的照片。
因为贴身珍藏,还残留着一丝微不足道的体温。她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油纸。
照片有些旧了,边角磨损,但影像依然清晰。
那是她穿越前,和父母、弟弟在某个春日公园的樱花树下拍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她,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洒在每个人脸上,温暖而真实。
那是她关于“家”、关于“过去”、关于那个正常世界的,最核心、最珍贵的记忆锚点。
她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父母和弟弟的笑脸,冰凉的指尖仿佛想从这冰冷的纸片上汲取一点点早已逝去的温暖。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迅速在眼眶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刺得眼睛生疼。
献祭它?意味着什么?彻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
忘记爸爸妈妈的样子?忘记自己从何而来?
可是……不献祭呢?哈尔会死,苏菲会死,马鲁克、城堡里或许还活着的其他人都会死……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远比失去记忆更加具体和尖锐。
她沉浸在自己的挣扎里,甚至没注意到哈尔一直在死死盯着她。
他看着她对着那张“小画片”流泪,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诀别的悲痛,一股无名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慌猛地窜起。
“舍不得?”
哈尔的声音冷得像冰,突然响起。
他猛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一把从池小橙手中抽走了那个相框!
池小橙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去抢:“还给我!”
哈尔将相框高高举起,那头暗红色的发丝在昏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液。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诮,眼神却深不见底,翻涌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激烈情绪:“舍不得这些虚假的影像?还是舍不得那个你回不去的世界?”
他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进池小橙心里。
“假的?”她声音发颤,“那是我……”
“是什么?”
哈尔逼近一步,结晶的脸颊几乎贴到她眼前,呼吸灼烫,“是你用来安慰自己的幻象?还是你时刻准备着抛下一切逃回去的证明?!”
他作势就要将相框往旁边结冰的墙壁上摔去,“我帮你扔了它!断了你这可笑的念想!”
“不要——!”池小橙尖叫着扑上去,死死抱住他举起的手臂。
然而,哈尔的动作却僵住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手臂肌肉紧绷如铁,却无法再移动分毫。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因为争抢而微微倾斜的相框玻璃上。
照片里,那个与现在这个绝望、狼狈、满心算计的池小橙截然不同的、笑容灿烂仿佛汇聚了所有阳光的女孩,正透过薄薄的玻璃,静静地“看”着他。
女孩身边,是同样笑容温和的中年男女和一个调皮搞怪的男孩,背景是绚烂的樱花和晴朗的天空。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正常”和“温暖”的气息,隔着时空、隔着冰冷的玻璃,扑面而来。那是他阴暗残酷的人生中,从未拥有过,也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他猛地看向眼前这个真实的池小橙——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和冻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挣扎,却依旧死死抱着他的手臂,试图保护那张微不足道的小纸片。
这一刻,他试图摧毁的,似乎不仅仅是她与过去的联系,更是她身上仅存的那一点点,与这个冰冷绝望世界格格不入的、可笑的、却又……让他心脏莫名抽搐的“光”。
摧毁了它,她还剩下什么?和他一样,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诅咒吗?
哈尔举着相框的手,就那样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中,落下不是,收回也不是。
他脸上讥诮残忍的表情凝固了,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茫然与……无措所取代。
昏黄的灯光下,他发梢那抹暗红悄然退去,竟隐隐泛起了一丝代表混乱和挣扎的……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