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县城的中心却亮如白昼。
新落成的“星光百货”是这座小城当之无愧的明珠，巨大的霓虹招牌流光溢彩，将门前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
玻璃幕墙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与外面冷清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是县城时尚与繁华的中心，是“体面人”和“有钱人”的聚集地。
周振华牵着高红梅的手，随着人流涌入了这座“水晶宫”。
甫一进门，高红梅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微微张开了嘴，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怯意。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灯，晃得人有些眩晕。
高耸的穹顶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香水、皮具、化妆品和崭新布料的气息，馥郁而陌生。
宽敞明亮的过道两旁，是一个个用玻璃隔开的、灯光布置考究的“专柜”。不再是供销社里拥挤杂乱的货架，这里的商品像艺术品一样被精心陈列：
女装区里，模特们身着各式各样的时尚服装，令人目不暇接。剪裁合体的呢子大衣，线条流畅，质感上乘，仿佛是为模特量身定制一般；色彩鲜艳的羊毛衫，或淡雅或浓烈，给人带来无尽的视觉享受；而那几件在县城里极为罕见的、带有垫肩的“洋装”，更是让人眼前一亮，它们的设计独特，充满了时尚感和异域风情。然而，当高红梅看到价格标签上的数字时，她的心不禁猛地一跳，这些衣服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鞋包区的景象同样令人惊艳。光亮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一双双锃亮的小皮鞋，它们的皮质柔软，光泽度极高，仿佛在射灯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精致的女士手袋更是让人爱不释手，它们不是普通的布包，而是采用了高档的皮革材质，制作工艺精湛，细节之处尽显奢华。
化妆品柜台前，穿着统一制服、妆容精致的售货员小姐们，正微笑着向顾客展示着各种瓶瓶罐罐。空气中弥漫着雪花膏和香水的甜腻气息，让人陶醉其中。这些化妆品的包装精美，品牌多样，无论是口红、粉底还是眼影，都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魅力。
而最吸引高红梅目光的，当属零食区里那些玻璃柜中琳琅满目的“外国零食”了！它们的包装花花绿绿，印着她看不懂的外国字，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圆铁罐的曲奇饼干、长条形的巧克力、颜色鲜艳的硬糖……这些零食整齐地排列在柜子里，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它们的独特魅力。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遥不可及的高级感，让人不禁想要一探究竟。
商场里的人摩肩接踵，却与外面集市的热闹截然不同。
这里流动着一种“矜持”的喧嚣：
穿着体面的中年夫妇： 男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或呢子外套，女人烫着卷发，穿着格呢裙，手里拎着印有商场LoGo的纸袋，步履从容，低声交谈着，眼神里带着一种“拥有”的满足感。
时髦的年轻人： 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甚至有人戴着蛤蟆镜，三五成群，嬉笑着在服装柜台前流连，对着新潮的衣服指指点点，嘴里不时蹦出几个港台明星的名字。
带着孩子的家长： 孩子穿着崭新的灯芯绒背带裤或花裙子，小脸兴奋得通红，趴在零食柜台前挪不动脚，指着铁罐饼干嚷嚷：
“妈妈我要这个！”
而家长则一边安抚，一边快速地瞟一眼价格标签，脸上露出犹豫或肉疼的表情。
妆容精致的售货员： 她们是商场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统一剪裁的藏青色套裙或西装马甲，脚上是黑色的半高跟皮鞋和薄薄的黑色丝袜（这在当时是绝对的时髦象征！）。
头发精心打理过，卷着时髦的发型，抹了摩丝，一丝不乱。脸上化着淡妆，涂着鲜艳的口红，嘴角挂着标准而自信的微笑。
她们姿态优雅地站在柜台后，用带着点“洋气”口吻的普通话为顾客介绍商品，眼神锐利地判断着顾客的购买力。
她们看高红梅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礼貌，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土气”的本能疏离。
高红梅感觉自己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些漂亮衣服上的价签、玻璃柜里精致的点心、售货员小姐光鲜亮丽的打扮和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清脆的“哒哒”声……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局促不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周振华的手，手心有些出汗，脚步也变得迟缓。
她身上的新红格子外套，在这片“高档”的海洋里，似乎也失去了光彩。
周振华敏锐地感觉到了妻子的紧张。
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宽厚温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低下头，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别怕，红梅。看中什么，喜欢什么，只管说。咱们有钱。” 他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内袋，那里装着剩下的厚厚一沓钞票。
“今天就是带你出来开心，想买什么买什么。”
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高红梅心头的波澜。
就在周振华轻声安抚妻子，高红梅努力放松心情，好奇地看向旁边一个陈列着漂亮丝巾的柜台时——
一道锐利、带着审视和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穿过熙攘的人群，牢牢地钉在了周振华身上！
目光的主人，是站在不远处化妆品柜台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她叫白晓燕。
白晓燕此刻的打扮，完全是这“星光百货”里最亮眼的存在之一。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剪裁精良的羊绒大衣，敞开的衣襟露出里面酒红色的高领羊毛衫，脖子上系着一条点缀着小碎钻（可能是水钻）的丝巾。
下身是笔挺的黑色毛呢直筒裤，脚上一双黑色尖头中跟皮鞋，擦得锃亮。她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发丝蓬松有型，显然是精心打理过。
脸上妆容精致，眉毛画得细细弯弯，眼线勾勒出妩媚的弧度，嘴唇涂着饱满的玫瑰豆沙色口红。
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棕色皮包，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欣赏玻璃柜里那些瓶瓶罐罐。
然而，她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优雅和从容，在看到周振华的那一刻，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怎么可能？周振华？！ 这个名字，这张脸，曾是她少女时代最旖旎的梦。高中时的周振华，是学校里真正的风云人物。
他高大英俊，篮球打得好，学习更是名列前茅，写得一手好文章，校报上常有他的诗和散文。他像一棵挺拔的青松，吸引着无数女生的目光，其中自然也包括骄傲如公主的白晓燕。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制造“偶遇”，如何借着讨论习题接近他，如何在篮球场边为他呐喊得嗓子嘶哑……那段朦胧暧昧的时光，曾是她青春里最鲜亮的一笔。
可是……他不是完了吗？ 白晓燕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冰冷的现实。
周家出事，周振华被迫辍学，回到那个穷困的乡下……这个消息传来时，白晓燕的心也曾狠狠地揪痛过。
但很快，现实和母亲灌输的“实用主义”就占据了上风。她白晓燕，从小县城里家境优渥、备受宠爱的娇娇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前途尽毁、注定要在土里刨食的农民？长得再帅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给她带来百货商场里这些漂亮的衣服和进口的化妆品吗？那份少女的悸动，在残酷的现实和市侩的算计面前，迅速地冷却、淡去。她甚至刻意回避了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仿佛那段青春只是她光鲜履历上微不足道、甚至需要遮掩的瑕疵。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 白晓燕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在周振华身上逡巡。
那身深藏青色的呢子大衣！那质感，那剪裁，绝不是供销社的便宜货！还有他里面那件米白色的高领羊毛衫……这身行头，就算放在这百货商场里，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干部子弟！他身边那个紧紧挽着他手臂、穿着红格子外套、看起来怯生生的女人是谁？他老婆？一个乡下女人？！
他看起来……不一样了！ 震惊过后，白晓燕更仔细地打量着周振华。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风霜，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深邃沉稳的气质。他的眼神不再有少年时的锐利飞扬，却像深潭，平静之下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气度从容，面对这繁华的商场和周围光鲜的人群，没有丝毫的局促和自卑，反而有种……主人般的笃定？这种气质，与她记忆中那个虽然优秀却带着学生气的少年截然不同，甚至比她周围那些靠着家里、眼高于顶的“体面人”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白晓燕的心。有对往事的猝不及防，有对周振华如今模样的惊艳，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错愕和一丝隐隐的、不愿承认的后悔。她精心构筑的、将自己与“落魄”的周振华划清界限的世界，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他不仅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被生活压垮，反而以一种更耀眼、更沉稳的姿态，出现在她引以为傲的“高档”世界里，带着一个……乡下老婆？
白晓燕涂着精致口红的嘴唇微微张着，忘记了合拢。她握着皮包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皮革里。她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一瞬间的失态。她像一尊被定格的、华丽的雕塑，只有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揭示着她内心的剧烈震荡。
周振华似乎感觉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白晓燕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白晓燕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脸上试图挤出一个得体甚至带着点优越感的微笑，仿佛在说：
“看，我现在过得很好。”
然而，周振华的眼神只是在白晓燕精致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怨恨，没有留恋，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就像看到一个完全陌生、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然后，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落回了身边正专注看着丝巾的高红梅身上。他微微俯身，指着柜台里一条浅粉色的丝巾，低声对妻子说着什么。
高红梅抬起头，脸上露出羞涩而甜蜜的笑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另一条鹅黄色的。
周振华点点头，对售货员示意：
“麻烦把那条鹅黄色的拿出来看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旁若无人。
仿佛白晓燕和她精心打造的世界，从未进入过他的视线，更不曾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白晓燕脸上那勉强维持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周振华那完全漠视、视她如无物的眼神，比任何嘲讽或怨恨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骄傲和伪装。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精心打扮，站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上，却发现唯一的观众早已移开目光，全心全意地凝视着他身边那朵不起眼的小花。
一股巨大的难堪和失落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刺痛她双眼的一幕。她挺直的脊背微微垮下，精心打理的发卷似乎也失去了光泽。
她快步走向商场的另一个方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她引以为傲的“星光百货”，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而周振华，正耐心地帮高红梅系上那条新选的鹅黄色丝巾。
柔软的丝巾衬得高红梅的脸庞更加温婉。他看着妻子眼中因小小满足而绽放的光彩，嘴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