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卷起残页如蝶。
苏识站在御书房侧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废印的边角。
窗外月色惨白，照在钦天监旧址断壁残垣之上，宛如覆了一层霜雪。
她目光沉静，却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底奔腾而过。
“柳绿。”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利刃划破寂静，“去取《承命谱》残卷来。”
半个时辰后，柳绿悄然归来，手中捧着一页泛黄竹简——正是那晚黑影遗落、被风吹入墙缝的残片。
墨迹斑驳，字迹歪斜，但“星童”二字仍清晰可辨，其下赫然列着三十余名幼童姓名，籍贯遍及北疆苦寒之地、南岭瘴疠之区，甚至有数人出自获罪流放之家。
“夜能辨星，梦诵古文，指画天象而不学自通……”苏识低声念着条目，唇角微扬，“他们以为这是禁忌，是妖兆，是要锁进地窖永不见光的秘密。”
她顿了顿，眸光骤冷：“可在我眼里，这是三十年未遇的奇才苗种。”
柳绿低声道：“夫人若直接召选，必遭世家围攻。钦天监虽废，但‘天命不可妄测’的规矩，仍刻在那些老狐狸的骨头上。”
“所以，我们不选‘星童’。”苏识提笔蘸墨，笔锋一转，在纸上写下新名——《天下算科初选录》。
她一字一句道：“把‘引星体质’改为‘观象天赋’；‘幽闭养识’改成‘召入京师习历算之学’；‘异象降生’统统删去，只留一句：凡地方上报具天文志趣、数理敏慧者，皆可参选。”
柳绿瞳孔微缩：“您是要……借壳重生？”
“没错。”苏识冷笑，“他们怕的是‘天命’落在寒门手里，那就让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新的科举罢了。什么星辰感应？全是胡扯。我们现在讲的是——科学。”
三日后，诏书颁行天下：大靖设“算学科举”，不限出身门第，凡通过州县初试者，皆可赴京入学“天下学舍”。
三年修业，择优授职于钦天院、工部器械司、军机参议处等要职。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世家大族纷纷私议：“算学杂艺，岂堪为官？”“牧羊小儿也能执印？祖制何存！”
然而就在诏书公布的当天，东市广场搭起高台，一名八岁牧羊童当众背出二十八宿顺序，又以炭条在地上推演日月交食之期，误差不过半日。
围观百姓哗然惊呼时，一道明黄身影缓步而出——皇帝萧玦亲自上前，将一支玉管狼毫递到孩童手中，淡淡道：“此笔赐你，望你不负所学。”
万人瞩目之下，孩童跪地叩首，泪洒尘土。
那一刻，寒门士子眼中燃起了火。
而苏识立于宫城最高处的观政楼，俯瞰整座京城。
她知道，这一笔，不只是给了一个孩子机会，更是向整个旧秩序宣告：知识的钥匙，不再由贵族垄断。
更深露重，影阁密室中烛光摇曳。
白砚将一叠旧档放在案上：“这是近三年科举落第者的名录与策论副本，属下已按您吩咐，逐一对比‘星童’名单。”
苏识翻阅片刻，忽而轻笑出声。
十一人重合。
其中一人，曾在殿试策问中提出“五星逆行可用椭轨推之”，却被考官批为“荒诞不经，不合经义”，黜落归乡；另一人，以草绳结绳记位，推演出简易代数方程，却被讥为“村夫戏术”。
“面相无贵气……乡音粗鄙……”苏识念着考评批语，笑意渐冷，“他们不要的天才，正好归我。”
她抬眸看向柳绿：“明日你就动身，扮作游方道士，带上我编的那本《梦授题册》——去江南、去陇西、去岭南各大书院外徘徊，找那些曾经落第却眼神未死的人。”
“告诉他们一句话：你当年答的那道‘星轨推演’题，如今成了新科必考。”
柳绿领命欲退，却被她叫住。
“记住，别露痕迹。让他们觉得，是天上神仙托梦点化，不是我在招揽。”
待人离去，苏识独坐灯下，缓缓展开一张舆图。
图上，三十六州府已被朱笔圈出七处——皆为“星童”所在之地。
她指尖轻点，如同落子无悔。
这场棋，她早已看清走势：世家靠血统垄断权力，而她，要用认知差重构规则；他们信天命，她便用科学拆解神话；他们弃之如敝履的人才，她一一拾起，铸成利剑。
风起于青萍之末。
当旧贵族还在争论“星象是否可教”时，新的风暴已在民间悄然酝酿。
而就在这份诏令推行满七日的清晨，内廷急报传来——
三名世家子弟联名上书，指控“算学科举乃妖术渊薮，恐遭天谴”。
苏识听完，非但不怒，反而缓缓起身，走到檐下。
她望着东方渐亮的天际，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传令官媒，今日午时前，将此事遍告全城。”她淡淡道，“顺便加一句——”
“本宫很好奇，究竟是谁，在害怕一群孩子会算数。”开考前三日，京中骤起波澜。
三名世家子弟联名上书，字字泣血，称“算学科举引愚民窥天机，触星辰之怒，恐招雷火焚城、旱魃三年”。
奏章呈至御前时，纸角尚沾着香灰——竟是以祭文格式写就，俨然将一场科举视作通灵邪典。
朝中老臣面露忧色，连一向沉默的礼部尚书也低声劝谏：“民心易动，天道难测，陛下不可不察。”
然而苏识听罢内侍转述，却轻轻笑了。
她立于观政楼檐下，风拂裙裾如旗，眸光冷锐如刀。
恐惧，从来不是反对的理由，而是猎物暴怒的呼吸声。
“传官媒。”她淡淡下令，“午时前，将此事遍告全城，并加一句——”她顿了顿，唇角微扬，一字一顿，“协理夫人回应：若观星是妖，日月岂非魔头？”
话音落，惊雷起。
市井哗然。
茶肆酒坊争相传诵这句反问，有人拍案叫绝：“是啊！太阳天天照你脑袋，你怎么不说它是大妖？”孩童嬉闹间模仿大人语气，摇头晃脑道：“娘说看星星要遭天打，可皇帝都说不算妖了！”更有巧匠嗅到商机，连夜仿制出“星童测距尺”，用槐木雕成带刻度的短杖，涂上荧粉，宣称“持此尺指北斗者，可得文昌庇佑”。
短短两日，满城稚子手持木尺仰望夜空，街头巷尾皆是咿呀背诵二十八宿之声。
旧贵们震怒，却已无力回天。
民意如潮，早已被那句轻描淡写的反问推至巅峰。
而真正致命的一击，藏在暗处。
放榜之夜，柳绿悄然入宫，衣袖染霜，手中密报泛着幽蓝火漆印——影阁最高等级急讯。
“南陵周家昨夜焚宅。”她低声道，“灰烬中掘出半块青铜盘，刻有‘启灵·容器’字样，另有一册残谱，记录三代血脉生辰八字。”
苏识指尖一凝。
她缓缓展开舆图，朱笔圈定的七处“星童”之地，如今竟有三地出现异常动向。
尤其城南码头，近五日突增十余艘无货登记的商船，船主皆与海外方士教派有牵连。
“白砚。”她召来禁军统帅，声音冷如寒铁，“今夜子时，封锁城南所有水道，凡欲离岸者，一人不许走脱。”
当夜风雨交加。
白砚亲率精锐登船搜查，在一艘伪装成渔获运输的商船上，自舱底暗格起出整套“启灵法器”：鎏金星晷、血浸符帛、九窍玉塞……更有一封未寄出的血书，墨混着朱砂，字迹扭曲如咒——
“执灯人尊鉴：容器血脉已散入科场，神胎名录尽数失守，恐难回收。唯余一子尚幼，藏于北境雪窟，乞速遣使接引……”
苏识抚过那份新生的《算科学子名录》，指尖停驻在一个个名字之上。
林九章，陇西放牛郎，殿试策论提出“日行轨迹可拟函数”；
沈知遥，岭南盲女，凭耳辨钟鼓推算节气误差不过一刻；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榜首——
叶昭，无籍孤女，荐自瀚雪关遗孤营，年十四，试策《论天地运行是否需神明推动》得满分。
烛火跳跃，映得她眸色深不见底。
“你们要找的神胎，”她低声呢喃，似笑似叹，“现在都在读书。”
风忽卷帘，月光倾泻而入，照亮案头明单。
那一排排曾被视为禁忌的名字，如今静静躺在大靖王朝未来的脊梁位置。
柳绿忽上前一步，递来一份卷宗，神情罕见凝重。
“夫人且看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