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对着一小滩带着浓重腥臊气味的液体，露出过如此痴迷、如此欣慰、如同老农看到久旱甘霖般的笑容。
“来了！终于来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白布将那点宝贵的尿液吸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传世珍宝。虽然量少得可怜，颜色也深得像隔夜浓茶，但这无疑是暗夜中最耀眼的一道曙光——王朴的肾脏，这台人体最重要的“污水处理厂”，它还没彻底罢工！它还在尝试着运转！
“快！记录！寅时三刻，首次排尿，量约……一酒盅！”陆明兴奋地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仆妇说道，顺手还比划了一下，生怕古人听不懂他的毫升单位。他飞快地在小本本上记下这历史性的一刻，笔迹都因为激动而有些潦草。
两个仆妇虽然不明白“排尿”为何能让医正如此狂喜（在她们看来，这不过是相爷失禁了），但受陆明情绪感染，也咧开嘴憨厚地笑了，觉得这位年轻医正虽然行为古怪，但人是真不错，对相爷是真心实意。
“张大娘，劳烦你去通知夫人和钱管事，就说相爷情况……呃，略有起色，让他们稍安勿躁，暂时不必过来。”陆明吩咐道。他需要维持病房的安静，也需要给王夫人和钱管事一点希望，但又不能让他们过早过来干扰，或者因为看到王朴依旧糟糕的状态而失望。
“李婶，再去准备些温盐糖水……呃，就是温开水里加一点点盐和饴糖，要淡，非常淡！”陆明继续下令。排尿意味着身体在排出毒素和多余水分，但也可能带走电解质，他得尝试着补充一点，哪怕只能通过口腔黏膜吸收一点点。
吩咐完毕，陆明再次坐回他的“VIp胡凳”，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朴，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守望着他的神只。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肾脏刚刚恢复一点功能，还脆弱得很，随时可能再次“罢工”。而且，排出的这点尿量，相对于体内蓄积的毒素，简直是杯水车薪。
但，希望的火苗已经点燃，剩下的就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呵护它，让它壮大成燎原之势。
时间在期待与忐忑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仔细看去，那墨黑的天幕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淡、极难以察觉的藏蓝色。
陆明每隔几分钟就去探探王朴的鼻息，摸摸他的脉搏，或者俯身听听他的肠鸣音。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试图去估算王朴的尿量，盯着那个被尿液浸湿后颜色变深的位置，心里默默计算着扩散面积与尿液量的函数关系……（当然，这纯属瞎算，毫无科学依据。）
也许是茯苓冬瓜皮汤的药效持续发力，也许是身体自身的代偿机制被那一点点排尿所激励，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大约一小时）里，陆明观察到了一些更加积极的迹象。
王朴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之前那种令人揪心的、时不时停顿一下的情况没有再出现，节奏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他胸口的起伏，似乎也比之前明显了那么一丁点。
更让陆明惊喜的是，当他再次用手指轻轻按压王朴小腿时，发现之前那个明显的凹陷，回弹的速度好像快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有水肿，但这细微的变化，可能意味着循环功能有了一丝丝改善。
“记录！卯时初刻，呼吸趋于平稳，未再出现暂停。下肢水肿似有轻微减轻？”陆明在小本本上飞快地写着，后面还画了个向上的箭头和一个问号，表示谨慎的乐观。
他放下炭笔，凑近仔细观察王朴的面色。在跳跃的烛火和逐渐透过窗纸渗入的微弱天光共同映照下，王朴脸上那骇人的青紫色，似乎……真的褪去了一些？虽然依旧苍白中带着晦暗，但之前那种如同蒙上一层死气的青紫，确实淡了不少。嘴唇的干裂和紫绀也有所缓解。
“毒素在代谢！循环在改善！”陆明心中狂呼。他知道，砷中毒导致的面色青紫，主要是毛细血管受损、微循环障碍和缺氧造成的。现在颜色变淡，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说明他那一套“吸附-解毒-利尿”的土法组合拳，可能真的打中了要害！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黎明时分光线变化带来的错觉，或者是陆明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但无论如何，这都极大地鼓舞了守候了一夜、身心俱疲的陆明。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朴没有输液（也没地方输）的手背，低声道：“老王，可以啊！挺能扛啊！我就知道，能当宰相的人，命都硬！”
仿佛是听到了陆明的调侃，昏迷中的王朴，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嗬……”声，眼皮下的眼球也极其快速地转动了几下。
陆明吓了一跳，随即大喜：“有意识恢复的迹象？！”
他立刻凑得更近，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王相？王相爷？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果能听见，就动动手指？或者眨眨眼？”
他紧紧盯着王朴的手指和眼皮，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王朴并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回应。那声“嗬”和眼动，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生理活动，或许是身体在摆脱深度昏迷前的挣扎。
陆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有动静总比死气沉沉好！这说明大脑功能没有完全被抑制！
他决定再加大一点“刺激”剂量。他让李婶端来新的温盐糖水，然后用一根干净的、削光滑的小木片，蘸着水，一遍遍地、耐心地湿润王朴的嘴唇和口腔黏膜。
“老王，喝点水，加了糖和盐的，高级货，补充电解质……虽然你可能不知道电解质是啥，但喝了肯定有好处……”他一边操作，一边像哄小孩似的絮絮叨叨，“等你好了，可得请我吃顿好的，不要山珍海味，就要……嗯，火锅！对，就是火锅！你得让人给我弄出个铜锅来，再搞点辣椒……哦对了，辣椒还没传来呢，那就凑合着弄点茱萸酱吧……”
他这自言自语的毛病，在极度疲惫和紧张后放松的状态下，彻底暴露无遗。旁边的两个仆妇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大部分听不懂（什么“电姐质”、“火锅”），但觉得陆医正对相爷真是用心，还在操心相爷好了以后吃什么……
就在陆明絮叨到打算让王朴好了以后给他弄个“科学院”玩玩的时候，王朴的喉咙又动了一下，这一次，似乎伴随着一个微弱的吞咽动作！
“咽下去了！他主动咽下去了！”陆明差点欢呼出声！
这意味着王朴的吞咽反射比之前加强了！从被动接受到有一点主动意识参与（哪怕是潜意识）！这是神经系统功能恢复的又一个重要信号！
陆明精神大振，更加卖力地用小木片蘸水滋润王朴的口腔。他甚至尝试着将一点点水滴滴到王朴的舌根，刺激他产生吞咽。
效果虽然缓慢，但确实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当窗外那片藏蓝色逐渐变淡，开始透出鱼肚白时，王朴的呼吸已经明显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比正常人快而浅，但已经没有了那种随时会断气的危险感。面色也进一步好转，青紫几乎褪尽，只剩下重病之人的苍白和虚弱。
陆明最后一次记录：
**卯时三刻（约早上六点）：呼吸平稳，频率约20次\/分。脉搏较前有力，约90次\/分。面色显着改善，青紫基本消退。吞咽反射存在。累计排尿三次，总量约……半碗。病情趋于稳定，但仍极度虚弱。**
写到这里，陆明放下炭笔，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佛将他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夜的紧张、焦虑、疲惫和不确定，全都吐了出来。
他成功了。
至少，第一阶段抢救成功了。
他把王朴从鬼门关硬生生拽了回来，暂时稳住了一条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疲惫感同时席卷而来。他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但看着王朴那虽然苍白却已有了生气的脸，他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搞定……收工……接下来，就是慢慢调理和揪出幕后黑手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然而，他这口气松得似乎有点早了。
就在这时，卧室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依然能听出急切的争执声。
“……让老夫进去！天已亮了，老夫必须再看一眼相爷！”
“钱管事有令，没有陆医正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放肆！尔等可知老夫是谁？若是耽误了相爷病情，你们担待得起吗？！”
陆明眉头一皱，是那个山羊胡首席郎中的声音。这家伙，天刚亮就跑来，是想抢功？还是……别有用心？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但情况稳定的王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黎明已至，曙光初现。
但隐藏在阳光下的阴影，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