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殿夜宴最终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紧绷的气氛中落下帷幕。契丹使团被礼送回四方馆，而周国的文武百官们，则怀着各异的心思，三三两两地散去，低声议论着明日太医署的那场“切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陆明倒是睡得格外香甜。对他而言，契丹人的挑战更像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疑难杂症会诊”，充满了未知的乐趣。他甚至有点期待，想看看草原上能带来什么中原罕见的病例。
第二天一早，太医署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不仅太医院所有有品级的医官必须到场，连柴荣也派了心腹内侍前来观战，枢密院、兵部甚至礼部都派了官员列席，将太医署正堂挤得满满当当。这早已不是简单的医术交流，而是关乎国体颜面的政治事件。
王太医作为太医院院使，站在最前方，额头不断渗出细汗，不停地用袖子擦拭。他身后，以刘太医为首的几位资深御医，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他们昨晚几乎一宿没睡，翻遍了医书，猜测契丹人可能出的难题，越猜心里越没底。
反倒是事件的核心人物陆明，来得不早不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他嫌新官袍行动不便），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里面是路上买的、热气腾腾的胡麻饼，边走边吃，显得格外轻松惬意。
“陆大人，您……您可算来了！” 王太医看到陆明，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上去，压低声音，“契丹人还没到，但据四方馆眼线回报，他们带了几个密封的木箱，还有几个用黑布罩着的笼子，神神秘秘，恐怕来者不善啊！”
“哦？还有笼子？” 陆明咬了一口胡麻饼，嚼得嘎嘣脆，“难道是带了什么珍禽异兽？烤着吃不知道香不香……”
王太医：“……” 他现在很想把陆明手里的饼抢过来扔了。
刘太医在一旁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陆大人真是好胃口，好定力。待会儿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丢了太医院和大周的脸面，看你还吃不吃得下！”
陆明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刘太医放心，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饱饭。要不，您也来一个？这胡麻饼刚出炉的，酥脆着呢。” 说着还真把油纸包递了过去。
刘太医气得胡子直抖，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契丹使臣到——！”
众人精神一振，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依旧是耶律斜轸和萧绰二人，在一群契丹武士的护卫下，昂然而入。耶律斜轸依旧是那副沉稳倨傲的模样，而萧绰，今日换了一身更利于行动的窄袖骑射服，玄色为底，领口袖边绣着暗红色火焰纹，更衬得她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她目光扫过全场，在看到叼着半块饼的陆明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耶律使者，萧副使。”王太医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耶律斜轸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开门见山：“王院使，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我契丹儿郎性子直，不喜欢那些弯弯绕。今日切磋，就按昨日所言，我方准备了几个小‘题目’，想请贵国太医，尤其是这位陆神医，指点一二。”
他刻意加重了“指点”二字，嘲讽意味十足。
王太医脸色一白，勉强笑道：“不知……是何题目？”
这次，没等耶律斜轸开口，他身旁的萧绰上前一步，清越的声音响彻整个正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又异常冷静：
“久闻中原医术，讲究‘望闻问切’，博大精深。我契丹僻处塞外，亦有独到之处。今日切磋，分为两局。”
她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动作干净利落：“第一局，辨药。我契丹草原，物产虽不似中原繁盛，却也有许多独特药材，药性猛烈，用法刁钻。我方准备了十味混合药材，请贵方医者，蒙上双眼，仅凭气味、触感，在一炷香内，辨出所有药材，并说出其药性、主治。”
“蒙眼辨药？还是十味混合？” 太医院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这难度太大了！寻常医者，能蒙眼辨出三五味单一药材已属不易，十味混合，气味相互干扰，触感混杂，稍有不慎就会出错！而且还要说出药性和主治，这不仅要考校辨药能力，更是对药理知识储备的极致考验！
刘太医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这些老御医，经验是丰富，但多是靠着眼睛看，对着书本认，这种纯粹靠嗅觉和触觉的盲辨，而且是契丹特有的药材，他们根本毫无把握！
萧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微不可查地一翘，继续道：“第二局，解毒。”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契丹武士便抬上来一个用黑布紧紧罩住的笼子，里面似乎有活物在窸窣移动。
“此乃我草原独有的一种小兽，名为‘沙鼬’，”萧绰指着笼子，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寒意，“其齿爪带有奇毒，中毒者初时无恙，半个时辰后便会浑身麻痹，呼吸困难，若十二个时辰内得不到有效救治，必死无疑。”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周国众医：“这一局，便是双方各派一人，现场配制解药，谁能先解了这‘沙鼬’之毒，便算胜出。当然，为了公平，我们会提供一只已中毒的活羊作为‘病人’。”
“现场配制解药？”
“沙鼬？闻所未闻！”
“半个时辰发作，十二个时辰毙命？这……这时间也太紧迫了！”
太医院这边彻底炸了锅。辨药还能说是考校基本功，这解毒简直就是玩命啊！而且还是他们完全不熟悉的异域奇毒！万一解不了，不仅丢人，那羊死了事小，传出去大周太医连契丹一种小兽的毒都解不了，这脸可就丢到草原上去了！
王太医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汇成了小溪，他求助般地看向身后的几位资深御医：“刘太医，李太医，张太医……你们看这……”
刘太医嘴唇哆嗦着，连连摆手：“院使大人，这……这契丹蛮子的毒，诡异莫测，我等……我等从未见过，仓促之间，如何能配出解药？若是用错了药，加速毒性发作，岂不是……岂不是更糟？”
另外几位御医也纷纷附和：
“是啊院使，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如……不如先应下辨药一局，解毒之事，容后再议？”
“或者……或者请契丹使者先提供毒物样本，我等研究几日再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核心思想就一个：不敢上！怕背锅！
萧绰看着太医院这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御医，此刻如同受惊的鹌鹑般推诿退缩，眼底的讥讽几乎要满溢出来。她轻轻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怎么？堂堂大周太医院，汇聚天下名医，难道连这点挑战都不敢接吗？还是说……诸位只会照本宣科，离开了医书，便束手无策了？”
这话如同鞭子，抽在每一个周国医官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王太医脸色涨得通红，却又无力反驳。
萧绰的目光，越过那群瑟瑟发抖的老御医，最终，定格在了那个一直站在后面，似乎事不关己，甚至还在偷偷舔手指上胡麻饼芝麻的陆明身上。
“还是说……” 萧绰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挑衅，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目标，“贵太医院，只有陆神医一位，敢与我契丹医术，一较高下？”
刷！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海啸般，全部汇聚到了陆明一人身上！
王太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着陆明。
刘太医等人则神色复杂，既有不甘，又隐隐有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契丹使团众人，包括耶律斜轸，都带着或好奇、或轻蔑、或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被萧绰单独点名的年轻医官。
就连柴荣派来的内侍，也紧张地握紧了拂尘，等待着陆明的回应。
陆明终于舔干净了最后一点芝麻，慢条斯理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抬起头，迎上萧绰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应不应战，反而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一个略显苦恼的表情，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绝倒的话：
“那个……萧副使，商量个事儿行不？”
“嗯？” 萧绰被他这不着边际的问话弄得一怔。
陆明指了指那个罩着黑布的笼子，一本正经地问：“你们那个‘沙鼬’……它好吃吗？”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太医署正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明。他在说什么？他在问沙鼬好不好吃？！这都什么时候了！关乎国体颜面！关乎人命关天！他居然在想这个？！
王太医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刘太医等人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契丹武士们面面相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就连一向沉稳的耶律斜轸，眼角也狠狠抽搐了两下。
唯有萧绰，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看着陆明那副“我是真心求教”的无辜表情，先是抿紧了嘴唇，随即肩膀微微耸动，最终竟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快的笑声，虽然立刻收敛，但那瞬间绽开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让她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平添了几分生动。
她很快恢复了冷峻，但眼神深处那抹兴味却更浓了，她盯着陆明，一字一句地道：“陆神医果然……非同凡响。沙鼬肉质酸柴，并不美味。不过，若陆神医能赢了这场比试，我倒不介意帮你烤一只尝尝。”
“哦，那算了。”陆明立刻嫌弃地撇撇嘴，“酸柴的肉，狗都不吃。”
众人：“……” 重点是这个吗？！
陆明仿佛这才想起正事，他拍了拍手，掸掉并不存在的饼屑，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萧绰，以及她身后的挑战，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自信。
“萧副使的挑战，我接了。”
他没有看王太医，也没有看那些退缩的同僚，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辨药，解毒。两局是吧？挺好。” 他甚至还点了点头，仿佛在评价一道菜谱，“那就……开始吧？”
压力，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压在了陆明一个人的肩上。是成为力挽狂澜的英雄，还是沦为贻笑大方的丑角，全看他接下来的表现。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一场事关荣誉与智慧的较量，即将在这太医署的正堂内，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