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件总是供不应求”。
这冰冷的话语在何婉卿耳边回荡，与引擎的低沉嗡鸣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看着“船长”那双透过污浊镜片、毫无感情的眼睛，又瞥向医疗隔间紧闭的门。马克的生命，就像一根悬在蛛丝上的稻草，而执掌这根蛛丝的人，正等待着她用情报来交换。
说出“样本x”？那东西的危险程度超乎想象，连联盟最顶尖的科学家都束手无策，最终导致了哨站的毁灭。告诉这个来历不明、视生命为“零件”的机械怪人，会不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他会不会试图去获取那种力量，从而制造更大的灾难？
但不说的代价，她承受不起。马克会死，她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在这个被称为“遗忘坟场”的法外之地，道德和规则似乎都已失效，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用价值。
她的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但在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却显得无比漫长。
“船长”没有催促，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般的目光审视着她，干瘦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哒、哒”声。这声音更像是一种倒计时。
“……是一种能量体。”何婉卿终于开口，声音因干涩和紧张而沙哑。她决定透露一部分，但保留核心关键。“我们称之为‘异常能量信号源’。”
“船长”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微光一闪。“能量体？具体形态？特性？”
“它没有固定形态，”何婉卿谨慎地选择措辞，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更像是一种……具有高度活性的纯能量聚合。它能干扰甚至同化周围的物质和能量场。我们的哨站，就是因为试图约束研究它，导致了能量失控……”
她省略了能量触须攻击逃生舱的细节，也绝口不提“样本x”可能具备的疑似意识。
“高度活性……同化……”“船长”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电子合成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趣？“能量等级？”
“极高。”何婉卿肯定地说，“爆炸的威力您应该探测到了。而且，它似乎能扭曲局部空间结构，形成……类似空间坟场的效果。”她用了对方刚才提到的词。
“空间涟漪……确实探测到了。强度异常。”“船长”微微颔首，嵌在控制台里的身体似乎向前倾了少许，“联盟……对这种能量体了解多少？”
“很少。”何婉卿摇头，这倒是实话，“它超出了我们现有的物理认知框架。我们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是自然形成的。”她巧妙地将问题引向未知，降低其“可利用”的直观诱惑，强调其危险性。
“船长”沉默了，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又似乎在判断何婉卿话语的真实性。控制室内只有机器运转的噪音。周围的机器人依旧在忙碌，但对这场对话漠不关心。
何婉卿的心悬着，她不知道这些信息是否足以被视为“有价值”。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船长”终于再次开口，沙哑的电子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有趣的……情报。虽然不够详细，但……暂时够了。”
何婉卿暗暗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船长”操作了一下控制台，对着通讯器（或许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发出指令：“维持对‘货物b’的生命维持。资源分配……优先级调至‘低级储备’。”
“货物b”……显然指的是马克。优先级只是“低级储备”，这意味着马克得到的只是最基本的、维持不死的最低限度救治。但这至少暂时保住了他的命。
“至于你，”“船长”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何婉卿身上，“科学家。证明你其他的价值。”
他需要她立刻展现用处。
“我……我能做什么？”何婉卿问。在这个完全陌生、技术风格迥异的环境里，她对自己的专业知识能否派上用场毫无把握。
“船长”挥了挥那只干瘦的手，一个机器人滑了过来，递给他一个看起来十分老旧、边角磨损严重的平板电脑。他将其放在控制台边缘，推向何婉卿的方向。
“识别这些数据。”他命令道，屏幕上显示出一堆混乱的能量频谱读数和一些扭曲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的碎片图像，“这些是从‘寂静坟场’……也就是你们逃出来的区域边缘，收集到的残余信号和空间结构扫描图。你的‘能量体’爆炸后，留下了一些……有趣的回波。”
何婉卿心中一震。对方不仅对他们的来历一清二楚，而且已经在收集爆炸残骸的数据了！这效率和对信息的敏感度，远超她的想象。他救他们，恐怕很大程度就是为了获取关于这次爆炸的第一手情报。
她走上前，拿起那个沉重的平板。屏幕上的数据确实非常混乱，能量签名复杂且衰减迅速，几何结构更是违背常识。但她毕竟是顶尖的科学家，对能量模式和空间理论有着深厚的功底。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身体的疼痛和环境的陌生，快速分析起来。
几分钟后，她抬起头，指着一段特定的频谱说：“这个衰减模式……很奇特。不像是单纯的能量逸散，更像是一种……有规律的‘回收’或者‘坍缩’痕迹。”她又指向那些几何碎片，“这些结构，虽然扭曲，但似乎遵循某种分形迭代的规律，只是迭代在某个维度上被强行打断了。”
她尽可能用客观的科学语言描述，避免做出任何推测性结论。
“回收？分形迭代中断？”“船长”低声重复，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继续。”
何婉卿又指出几个细节，都是基于扎实物理学基础的观察，没有提及“意识”或“生命特征”这类可能引发过度联想的概念。
“船长”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提出一两个非常精准、切中要害的问题，显示出他本人（或者说它）在相关领域也拥有极深的理解，尽管其知识体系可能和联盟的有所不同。
当何婉卿说完后，“船长”再次陷入沉默。这次，何婉卿能感觉到，对方的思考更加深入，甚至带着一种……凝重的气息。
“有趣的视角……”“船长”最终说道，电子音里听不出褒贬，“你的分析，和我的初步判断有部分重合，但提供了新的……切入点。”
这算是……认可了她的价值？
“船长”抬起眼，看着何婉卿：“你，暂时有用。可以留在控制室辅助数据分析。但记住，”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此。任何试图接触核心系统或向外通讯的行为，都会导致你和你的同伴立刻被‘拆解’。明白吗？”
何婉卿用力点头：“明白。”能活下来，能留在马克附近，这已经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那边有备用接口和基础工具。”“船长”用下巴指了指控制室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相对整洁的工作台，上面连接着一些数据线和简单的仪器，“你的伤口，自己处理。这里的医疗资源，优先用于维持‘货物b’的生命。”
何婉卿看了一眼自己依旧剧痛的肩膀和小腿，咬了咬牙：“是。”
她挪到工作台前，找到简易医疗包，开始笨拙地给自己清洗伤口、涂抹止血凝胶。过程痛苦而艰难，但她强忍着没有出声。她知道，在这里，软弱和痛苦不会博得任何同情，只会降低自己的“价值”。
控制室内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只有机器运转声和“船长”偶尔发出的简短指令。何婉卿一边处理伤口，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个神秘的主宰。他大部分时间都与控制台融为一体，仿佛成了这艘废船真正的心脏和大脑。
她活下来了，暂时。但她和马克的未来，依旧笼罩在这片钢铁坟场的巨大阴影和眼前这个半机械怪人的莫测心思之中。她提供的关于“样本x”的情报，究竟会引来福还是祸？
时间在废船的心脏里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流逝。没有日夜交替，只有控制台上不断跳动的数据和引擎永恒不变的嗡鸣作为背景音。何婉卿粗略处理了自己的伤口，虽然依旧疼痛，但至少止住了血，避免情况恶化。她被允许有限地访问一些外部传感器数据和“船长”允许她查看的、关于哨站爆炸残留效应的记录。
她的工作很简单，也很不简单：利用她的科学知识，帮助“船长”分析那些混乱的数据，试图从中找出规律或异常点。“船长”似乎对“样本x”爆炸后产生的空间效应和能量残留极为着迷，投入了大量的计算资源进行分析。
何婉卿小心翼翼地履行着她的“职责”。她提供扎实的数据分析，但绝口不提任何可能导向“样本x”具有意识或危险吸引力的推测。她将自己定位成一个纯粹的技术工具，避免展现过多“好奇心”或“主观判断”。她知道，在这个环境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表现得过于“有用”也可能引来更深的控制。
“船长”对她的工作似乎基本满意，虽然没有表扬，但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直接的威胁。他和何婉卿的交流仅限于工作指令和简短的技术讨论。何婉卿试图旁敲侧击地了解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身份等信息，但“船长”总是用沉默或将话题引回数据分析上来回避。
这艘废船，或者说这个移动的“基地”，内部似乎有一套独特的生态系统。除了控制室这些相对“高级”的机器人，何婉卿通过有限的监控画面看到，在更大的机库和通道区域，有更多形态各异、更加粗陋的机械体在活动。它们似乎在从事拆卸、搬运、焊接等基础的维护和“拾荒”工作。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层级，但交流方式原始而直接，偶尔会因为“资源”（可能是一块能量电池，一个还能用的零件）发生小规模的冲突，很快又会被更强大的“监管者”机器人平息。
这里就像一个机械蚂蚁巢穴，而“船长”就是那只深居巢穴核心、与巢穴几乎融为一体的蚁后。他依靠这些拼凑起来的机械单位，维持着这个庞然大物的运转，并在“遗忘坟场”这片法外之地搜寻着一切可用的资源，包括他们这样的“漂流货物”。
马克的情况，何婉卿每天只能通过医疗机器人的定期报告得知。他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生命体征在“低级储备”资源下维持在一个极其脆弱但稳定的水平。医疗机器人称他的身体正在进行缓慢的自动修复，但关键损伤需要更多资源才能加速。“船长”对此不置可否，显然在何婉卿展现出更大价值前，他不打算在马克身上投入更多。
这种将人视为“货物”、生命维持视为“资源投入”的冰冷逻辑，让何婉卿时时感到心寒，但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必须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换取两人生存的机会。
几天后（根据她的生物钟估算），一个意外打破了相对的平静。
控制室内，一个负责监控远程传感器的机器人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废船后方空间的雷达界面，出现了几个快速接近的光点。
“船长”瞬间警觉，与控制台连接的身体似乎都绷紧了。他快速切换着屏幕，放大图像，分析数据。
“是‘掠食者’。”他沙哑的电子音里带着一丝凝重，“三艘……小型高速突击艇。冲着我们来的。”
“掠食者？”何婉卿心里一紧。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善类。
“另一群拾荒者……更激进的那种。”“船长”简短地解释，双手（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发出一连串指令。控制室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所有机器人的工作优先级似乎都发生了变化，一些非必要的系统被降低功耗，能量明显向某些区域集中。
“能量护盾，最大输出！干扰箔片准备！所有防御炮塔上线！”“船长”的命令简洁有力。整艘废船仿佛从一种半休眠的巡航状态，苏醒成了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何婉卿透过控制室厚重的观察窗（虽然布满污垢，但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看到废船外部亮起了一层微弱的、不断闪烁的能量屏障。同时，船体各处一些被伪装成残骸的装甲板滑开，露出了下面黑洞洞的炮口。
“我们……能抵挡吗？”何婉卿忍不住问。这艘废船看起来破败不堪，而对方是专门从事掠夺的高速突击艇。
“船老，但够硬。”“船长”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桀骜，“他们想吃掉我，也得崩掉几颗牙！”
他的话音未落，外部漆黑的宇宙中，数道炽热的能量光束已经划破黑暗，狠狠地撞击在废船的能量护盾上！护盾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剧烈荡漾，但顽强地没有破碎。船体传来沉闷的震动。
攻击开始了！
“掠食者”的突击艇极其灵活，它们像嗜血的鲨鱼，围绕着笨重的废船高速盘旋，不断寻找护盾的弱点和防御的火力盲区，发动一波波攻击。能量炮火、电磁弹、甚至是物理撞击鱼雷，各种武器轮番上阵。
废船的火力反击显得有些笨拙，炮塔转动缓慢，弹幕密度也不高，但每一次击中，都能让一艘突击艇护盾狂闪，不得不暂时退避。“船长”坐在控制台前，神情专注，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他仿佛与整艘船融为一体，精准地调度着有限的防御力量，往往能在关键时刻用出其不意的反击逼退对手。
这场战斗，是技术与耐力的比拼，更是意志的较量。
何婉卿紧握着工作台的边缘，感受着船体传来的一次次震动和爆炸的轰鸣。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作为一个紧张的旁观者。她看到一块被击中的外部装甲板扭曲、撕裂，碎片四溅。看到一艘突击艇冒着烟狼狈逃窜，但另一艘更加狡猾的已经贴近了废船腹部，那里似乎是防御相对薄弱的区域！
“船长”冷哼一声，操作控制台。只见废船腹部突然打开几个缺口，喷发出大团大团的金属颗粒云（干扰箔片），同时，几台一直潜伏在垃圾堆里的、看起来像废弃推进器的装置突然点火，像自杀式无人机一样撞向那艘贴近的突击艇！
轰隆！剧烈的爆炸在近距离发生，突击艇的护盾瞬间过载，艇身被炸出一个大洞，失去控制翻滚着漂远了。
这出其不意的一击，显然震慑了剩下的“掠食者”。他们的攻击频率明显下降，开始在外围游弋，似乎在进行评估。
战斗进入了短暂的僵持。
控制室内，警报声依旧，但最激烈的交锋似乎过去了。“船长”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警惕。
就在这时，何婉卿注意到，在刚才那艘突击艇被击毁的位置，漂浮着一些较大的残骸。而“船长”控制着外部传感器，仔细地扫描着那些残骸，特别是其中一块看起来像是核心能源部件的碎片。他浑浊的眼睛里，再次闪过那种何婉卿曾见过的、混合着评估和……渴望的光芒。
仿佛那不是危险的战利品，而是……一顿美餐。
何婉卿忽然明白了。在这“遗忘坟场”，战斗不仅是生存防御，本身也是一种……获取资源的方式。“掠食者”将他们视为猎物，而“船长”和他的废船，何尝不也是在狩猎一切可以转化为“零件”和“资源”的东西？
包括刚刚被击毁的敌人。
她的价值，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中，似乎变得无足轻重。在这片黑暗的法则下，生存的本质，比她想象的还要赤裸和残酷。